下卷 8

那以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七月上旬,贞之助到东京去了两三天。他回来后对幸子说:“不知道雪子后来怎么样,我有点担心,趁着有半天空闲到涩谷去了一趟。没见着姐夫,姐姐和雪子心情都很愉快似的。雪子说要给我做冰淇淋到厨房去了,我趁机和姐姐聊了一会儿,但是压根儿没提上次相亲的事。我想,菅野遗孀可能已经给本家写信了,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对方究竟在什么地方看不上雪子。不知是菅野家没去信呢,还是去信了只是姐姐瞒着不说。不过看得出来,姐姐想尽量避免谈那件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到,今年是母亲二十三年忌辰,再下个月大家都得去大阪。雪妹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心情很好。大概是她满心希望到时候又能回关西吧。”

姐姐说,母亲的忌辰是九月二十五日,他们决定提前一天于二十四号(星期天)在善庆寺举行法事。因此,姐夫、姐姐须在星期六去大阪,而六个孩子都带去也太麻烦了,他们决定除了长子辉雄以外,在读书的几个都留在家,而正雄和梅子不能不带。看家当然以雪子最为理想,但追荐母亲的法事她不参加也不行,另外又无人可托,只好叫阿久照看几天,反正只有几天,大概不要紧吧。姐姐认为,一行六人住在一家的话太麻烦人家了,只得分成两处歇宿,一多半姐姐会住在芦屋,等等。

“还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她现在就操起心来了。”贞之助说道,实际上,幸子也一直在想,今年是母亲二十三周年忌辰,不知姐姐打算怎样操办,正准备要写封信去问问。在这之前,昭和十二年十二月父亲的十三周年忌辰时,辰雄没到大阪来,就在道玄坂附近某个和善庆寺同属净土宗的寺院里,草草弄了一场法事。当然,那年秋天本家刚搬到东京,忙得不可开交,一大帮人马上又返回大阪也勉为其难。所以当时姐夫通知关西的亲戚说:“这次亡父忌辰,我已擅自决定在东京举办法事,如果哪位因事上京顺便参加,那就感激无量,眼下诸位都非常忙碌,不必专程前来。请于当天各自去善庆寺参拜。”姐夫还分赠给亲戚们红漆香盆以示谢意。姐夫这样做多少也有些理由,但实际上,幸子察觉姐夫内心深处,还是担心在大阪办法事过于隆重,无谓的开销太多。因为父亲在世时喜欢捧艺人,直到三周年忌辰时,还有相当多的演员和艺伎来参加纪念活动。在心斋桥的播半举办的开斋宴会上,甚至还有春团治[132]的单口相声等余兴节目。排场极大,使人不禁缅怀莳冈家昔日的荣华。因此,辰雄汲取了那次开销过大的教训,在昭和六年的父亲七周年忌辰时,请帖只发给家族成员,但有人没忘记这个忌辰,或者是听别人说了,还是有很多来宾,结果,辰雄简朴行事的做法行不通,原来打算不在饭馆设宴,准备去寺院以便当招待客人,到头来还是到播半去了。有人高兴地说,虽说要行事从简,但故人是喜好奢华的人,在法事上多用点钱也是孝敬父亲。当时辰雄就说,这道理固然不错,但是办事要与身份相适应,莳冈家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所以这次法事应当办得朴素,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体谅他囊中拮据的苦衷。

看来姐夫就是出于这些原因,故意不在大阪举行父亲的十三周年忌辰活动。亲戚中的一些老人都纷纷批评辰雄,说什么“为了父亲的法事,从东京到大阪来一趟又算得了什么?听说本家近来吝啬起来了,即使多花几个钱,究竟父亲的法事不同于别的事”。鹤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当时辰雄辩解说,等到十七周年忌辰时到大阪去找补找补。

因为有那些先例,幸子在思忖,今年母亲的法事究竟怎么办呢?如果又在东京敷衍一番,且不说亲戚们人言可畏,自己家里人也于心不安。

姐夫辰雄从未见过母亲,自然没有什么感情,而幸子思慕母亲的心情,与对父亲的怀念不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因脑溢血在大正十四年十二月,五十四岁时逝世,未尝不能说是短命,可是母亲却是在大正六年、年仅三十七岁就去世了。幸子想到这里,联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到了母亲逝世的年龄,而姐姐比当年的母亲还大两岁。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当年比现在的姐姐和自己还要美丽、清秀得多。当然,这也是和母亲去世时周围的环境和疾病的状况大有关系。

在当时才十五岁的少女幸子眼中,母亲的风采远比实际清爽秀丽。多数肺病患者病情恶化时变得又丑又瘦,肤色也难看,可母亲虽然患上了肺病,但直至临终仍然不失其娇媚,肤色还是白皙透明,一点都没变黑,身体虽然消瘦,然而直到最后手脚还保持着光泽。

母亲是在生妙子后不久患病的。母亲最初是在滨寺,其后在须磨疗养,最后说是住在海滨对病情反而不利,便在箕面租了一幢小屋住下来。在母亲患病的晚期,只允许幸子每个月去看望一两次,而且还得尽快辞别,所以幸子回到家里后,那海滨寂寞的涛声和松涛与母亲的面影融成一体,仍然久久地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正因为如此,她才把母亲理想化了,而这个理想化了的形象就成了她思慕的对象。不过,自从搬到箕面以后,家里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了,也便允许幸子较频繁地去探望母亲。

母亲临终那天早晨,很早就有电话来了,幸子她们赶到后不久,母亲就咽气了。那天,已经连续几天的绵绵秋雨毫无止意,潇潇打在病室缘廊的玻璃窗上,一片烟雨迷离。拉窗外是个小巧的庭院,从庭院顺着一条缓缓的下坡路可以走到小溪畔。从庭院到溪畔山崖的胡枝子花快凋谢了,在秋雨中瑟缩着。那天早晨,因担心溪水上涨会引起山洪暴发,村里的人们都骚动不安。远比雨声更猛烈的激流声震耳欲聋,河床的巨石不时互相撞击,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屋子直摇晃。幸子她们一边担心溪水上涨、惶惶不知所措,一边守候在母亲枕前。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看着像露珠消逝一般死去的母亲十分安详、毫无杂念的遗容时,她们竟忘记了恐惧,沉浸于一种清静的、净化了的感情之中。这无疑是一种悲哀,然而是惋惜一个美好事物离开了人间的悲哀,可以说是超脱了个人关系、伴有音乐的美感的悲哀。幸子她们对母亲不能挨过这个秋天早已有思想准备,但若她的遗容不是那样美丽,当时的悲哀也许会更难忍受,而且那种阴暗的回忆会更长久地留存在心中。

听说父亲很早就过着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直到二十九岁,才和比自己小九岁的母亲结婚,当时应算是晚婚的了。听亲属中的老人说,那样一位父亲竟然有相当长时间不涉足花街柳巷,可见夫妇琴瑟和谐之一斑。另外,和父亲挥金如土的豪爽气派相反,母亲是京都的商家女子出身,容貌、举止、风度都是标准的“京派美人”。正是有这些性情正反相补之处,堪称天作之合,旁人看来也是一对值得艳羡的夫妇。然而,这一切是幸子姐妹记忆中没有的、遥远的往事。她所记得的父亲是一位经常在外放荡而毫不顾家的父亲,而母亲却满足于这样一位丈夫,毫无怨尤地伺候他的贤妻良母。自从母亲离家疗养后,父亲更加肆无忌惮地冶游,甚至到了挥霍无度的地步。不过,今天回想起来,当时父亲在京都游玩的时候远多于大阪,自己也屡屡由父亲带着上祇园的茶楼,还认识了几个和父亲要好的艺伎。由此看来,父亲毕竟还是喜欢“京派美人”类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