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小学毕业考试之前,莉拉促使我做了一件事情,一件我一个人永远也没勇气做的事:我们决定逃学,走出我们居住的城区。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记事以来,我从来都没有远离过我家住的那栋五层的白色楼房,没有远离过院子、教堂和小花园,也从来没想到过远离这个城区。有火车不断经过这里,也有很多汽车和卡车经过大路。记忆里,我从来都没问过父亲或者老师:这些汽车、卡车,还有火车开往哪里?它们去哪个城市?哪个世界?

莉拉对于外面的世界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但那次出行是她策划的。她让我告诉我母亲说,我们所有女生放学之后都会去老师家参加期末的聚会。尽管我提醒她,老师从来都没有邀请过所有女生去她家里参加过什么聚会。她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要这么说。这件事情很特殊,我们的父母不会厚着脸皮,问学校有没有这回事。我像往常一样相信了她的话,就按她教的对我家人说了,我家里人都相信了,不仅仅是父亲和弟弟,连我母亲也信了。

出行前一天晚上,我激动得无法入睡。这个城区外面是什么,在我熟悉的这个区域之外会有什么呢?我们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很多树木,零星的几座建筑,还有闪闪发光的铁轨。在我们前面,大路另一边有一条沿着池塘的路,坑坑洼洼的。从小区门出去,在广阔的天空下,右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里一棵树也没有;左边有一条隧道,有三个出口。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我们一直走到铁轨那里,穿过一些低矮的房子、凝灰岩墙,还有浓密的树林,就能看到维苏威山,那是一座火山,一座蓝色的山脉,有一高一低两个山顶。

我们将要看到的情景和每天眼皮底下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或者说和我们爬上山丘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这让我们很振奋。学校的课本上通常详细地描述了一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让我们很激动。莉拉说,在维苏威火山方向有大海,里诺去过那个地方,他说那里的海水是蓝色的,波光粼粼,非常漂亮。尤其是夏天周末的时候,冬天也一样美,他和朋友一起去那里游泳,他答应带她去一次。当然,里诺不是唯一见过大海的人,还有其他我们认识的人也见过大海。有一次,尼诺·萨拉托雷和他妹妹玛丽莎提到过大海,对于他们来说,大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时不时去海边吃牡蛎和其他海鲜。吉耀拉·斯帕纽洛也去过那里,吉耀拉、尼诺和玛丽莎都是幸运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母会带他们到很远的地方去散步,不只是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园里走几步而已。我们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没时间,没钱,也没有那个意愿。说真的,我好像隐约记得大海的蓝色,我母亲说在我小时候她带我去过,她那时候去海边做沙浴,治疗那条有毛病的腿。但我都不怎么信母亲的话。莉拉说她没见过大海,不知道海是什么样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就这样,她打算和里诺一样去看海,她决定一个人动身去看海,她说服我陪她去,我们第二天就走。

我起床很早,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像要去学校一样,我把面包泡在热牛奶里,带着书包和围裙。我像往常一样在大门口等莉拉,只是我们没有向右边走,而是穿过大路,往左向隧道方向走去。

那时候虽是清晨,但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底下,有很浓烈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我们穿过高大的灌木丛,走上了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小路,向轨道走去。我们到了一根电线杆那里,把上学穿的围裙脱下来放进书包,然后把书包藏在灌木丛里。我们向田野走去,我们对那片田野倒是很熟悉,非常激动地顺着一条斜坡跑了下去,这条坡通往隧道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隧道口非常黑,我们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我们手拉手走了进去。那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出口那里的光亮好像距离我们很远。后来,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隧道的黑暗,我们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响亮,还看到隧道墙壁上有一道道水流下来,亮晶晶的,地上有大片积水,我们走得很小心。这时候,莉拉大叫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好像炸开来一样,回声很大。接着我也喊了一声,也笑了起来。这段路我们一直在大喊大叫,有时候一起喊,有时候各自喊:又笑又叫,又叫又笑。我们很高兴听到自己的叫喊产生的回音,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缓和,我们开始了旅行。

我们的时间很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家人谁也不会找我们。当我想到自由的美好时,我就会想到这一天的开始。当我们从隧道里出来,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望不到尽头。里诺之前告诉莉拉,走完这条路,就会到走到海边。我内心充满了进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和我下到地下室,或者爬上堂·阿奇勒家的楼梯感觉完全不一样。那天有云,太阳不是很烈,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我们沿着一条倒塌的墙壁向前行走,墙上长满了野草,路边有一些低矮的房子,我们听到有人说话,说的是方言,有时候也能听见喇叭声。我们看见一匹马嘶叫着从路边跑下来,穿过马路;我们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在用篦子梳头,把头发里的虱子篦出来;我们看到一帮流着鼻涕的小孩在路边玩,他们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凶恶地看着我们;我们还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穿着背心,他从一个房屋摇摇欲坠的院子里出来,解开裤子,对我们露出他的阴茎,但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恩佐的爸爸堂·尼科拉有时候会让我们摸他的马;我们院子里的小孩也很凶;还有堂·密密那个老东西,每次我们从学校回来,他都会当着我们的面,把他那个让人恶心的玩意儿暴露出来。我们在那条大路上走了至少三个小时,我觉得看到的东西和我们每天面对的现实没有什么差别。我感觉到带路不是我的责任。我们手拉着手,并肩向前走,但对我来说,就像莉拉走在我前面十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我已经习惯于跟着她,我确信她比我强,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她知道去的路,来回所需要的时间,还有到海边的路程。我觉得她脑子里已经算计好了,周围的世界永远不会打乱她的计划。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

后来我们累了,又饿又渴,这是我们预料之外的事。莉拉走得慢了下来,我也慢了下来。有两三次,我发现,她好像很懊悔让我做了这件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发现她一直向后看,我也向后看。她的手开始出汗,我们离开那条隧道很长时间了,已经看不到隧道了,那是我们城区的边界。现在,眼前的路开始变得非常陌生,不断地向前延伸。人们好像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变得荒凉:有丢弃的破桶、烧过的木头、汽车的骨架,还有断了辐条的车轮、破烂家具和生锈的铁器。为什么莉拉要看着四周?为什么她不再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