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6/31页)

隔周思琪还是下楼。她看见书桌上根本没有上周缴的作文和红蓝笔。她的心跟桌面一样荒凉。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发上。听他淋浴,那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机。他把她折断了扛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钮釦,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鬍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她脑中开始自动生产譬喻句子。眼睛渐渐习惯了窗帘别起来的卧室,窗帘缝隙漏进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

李国华躺在床上,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姦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来,脸埋在衣裙里。哭了两分钟,头也没有回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旷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的小穴。中医里健脾、润肠、开胃的无花果。为他的蒐藏品下修年代的一个无花果。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桿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说她听不懂他的语言一样,就像她看着湿黏的内裤要不认识了一样。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钉在地上不动。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妳的方式,妳懂吗?妳不要生我的气,妳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妳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妳知道吗?妳是我的。妳喜欢老师,老师喜欢妳,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妳不可以生我的气。妳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妳我就知道妳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妳知道我读妳的作文,妳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妳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妳咬着笔桿写下这句话的样子。妳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妳可以责备我走太远。妳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妳能责备我的爱吗?妳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妳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她听不听得进去无所谓,李国华觉得自己讲得很好。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了。他知道她下礼拜还是会到。下下个礼拜亦然。

思琪当天晚上在离家不远的大马路上醒了过来。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湿透,薄布料紧抱身体,长头髮服了脸颊。站在马路中央,车头灯来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她以为她从李老师那儿出来就回了家。或者说,李老师从她那儿出来。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记忆。

那天放学思琪她们又回伊纹一维家听书。伊纹姊姊最近老是恹恹的,色香味俱全的马奎斯被她唸得五蕴俱散。一个段落了,伊纹跟他们讲排泄排遗在马奎斯作品的象徵意义。伊纹说:所以说,屎在马奎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徵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荒芜感,也就是说,排泄排遗让角色从生活中的荒芜见识到生命的荒芜。怡婷突然说:我现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师家。那彷彿是说在伊纹这里只是路过,彷彿是五天伊纹沾一天李老师的光。怡婷一出口马上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伊纹姊姊只说,是吗?继续讲马奎斯作品里的尿与屎,可是口气与方才全两样了,伊纹姊姊现在听上去就像她也身处在马奎斯的作品里便秘蹲厕所一样。思琪也像便秘一样胀红了脸。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她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伊纹姊姊的长袖是什么意思。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姊姊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哗啦哗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洩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像一维笑咪咪的眼睛。

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妳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妳。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妳爱的人要对妳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烂、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祕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食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桿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