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星期六早上,我直接去花园赡养中心找桃乐丝,我要告诉她我很困惑,也不确定我母亲需不需要我的宽恕。到了门口,没想到竟遇到了洁德和她姐姐娜塔莉,她们正从里面出来。

“嗨!”我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劈头就问,还没细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一定跟她们的父亲有关。

“我们在帮爸爸找地方。”娜塔莉证实了我的猜测。

洁德耸耸肩。“他的断层造影扫描结果出来了,化疗似乎没有用。”

“真遗憾。”我握住她的手臂。“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母亲需要什么?”

“帮忙祈祷就好。”洁德摇摇头。“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开车载他回家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洁德,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艾瑞卡·威廉斯喝酒了吗?’”

我低吼:“他还在提派对的事?最后你告诉他了吗?”

“我想说,我真的很想,可是就是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很不清楚。“我看着他,说,‘没有,爸爸。’”她看看我,又看看娜塔莉。“他一直很以我们为荣,现在不能给他任何打击。”

娜塔莉用手环住她妹妹,我猜她们心里都默默接了一句:但现在他要死了。

洁德转向我,勉强笑了一下,说:“芝加哥的事如何?”

我停了一秒,才想起芝加哥。对,面试。密歇根的事情,我母亲和鲍伯都让我觉得很烦,芝加哥变得没那么重要。“我觉得还不错,星期一再告诉你。”

“你跟克萝蒂亚说你去面试了吗?”

“没有,就你而已,其他人都以为我请了几天假,怎么了?”

“我帮她化妆的时候,正好在播新闻,提到芝加哥的暴风雪,克萝蒂亚就说,‘希望汉娜没事。’”

我说:“怪了,我真的没告诉她。”

“小心点。那女的什么都知道。”

我在会客室找到桃乐丝,她坐在钢琴前弹奏《丹尼男孩》[1],我静静站着听她弹琴。我常听她唱这首歌,可是今天听了有些哽咽。似乎是一位母亲在跟儿子道别,希望他尽快回来。

无论晴空或阴霾,我都在此等待

噢,丹尼男孩,噢,丹尼男孩,我好爱你

我拍手。“真好听。”

坐在钢琴椅上的桃乐丝转过身来,表情很开心。“我最亲爱的汉娜!”

“嗨,桃乐丝。”声音哑哑的,心想我到底是怎么了,自从去过密歇根后,我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是大花罂粟喔。”我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把花束放到她手里。这时,我想起母亲的花园,她很爱用水果的颜色比喻她的花朵。“像佐治亚州水蜜桃的颜色。”我补充说道。

她碰了碰丝绒般的花瓣。“太美了,谢谢你。坐下来吧,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一起走到沙发旁,并肩坐下,我拨开她头上的乱发。“先告诉我,帕特里克·沙利文怎么了。”

她容光焕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小就是。”

但他偷走了你的论文,跟你出国读书的机会,我很想提醒她,最后还是放弃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你们两个旧情复燃了吗?”我开玩笑地说。“第二次是不是更赞啊?”

她拉紧了开襟衫。“别傻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看到我只会失望而已。”

她应该是想到切除乳房的事了。我们会抗拒暴露自己,就是因为害怕会有失望的可能。我握紧她的手,说道:“才不会。”

“好吧,”她说,“你去看你母亲了吗?你给她石头了吗?”

“没,感觉不太对。”我告诉她我碰到特蕾西,还有关于鲍伯的事,跟那年夏天的回忆。“所以,我不能给她石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她需不需要我来原谅她。”

她直视我的双眼,仿佛能看穿我。“我没叫你原谅她,我是要你去跟你母亲和好,当初是你决定随随便便道个歉,就当完事了啊。”

她说得没错,我从不觉得原谅石有忏悔的作用,我咬住嘴唇,想到的是笃定、爱评断、黑白分明。

“桃乐丝,这整件事不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告诉别人,连麦可也没说,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也不确定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傻瓜才会从笃定中寻找慰藉。亲爱的,要学着和灰色地带共处。”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我不能。要是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坚信的东西,其实都是谎言呢?”

她抬高了下巴。“人类有种很棒的特质,总是可以改变主意,真的。能改变,就会有无比的力量。”

让母亲忍受了这一切以后,再来改变心意吗?我用手捂住了喉咙,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果我把我做过的事情说出来,大家都会讨厌我——就算我没做那些事,只是想想罢了。”

“胡说八道,”桃乐丝摸索着找到我的手,“费欧娜说那是拥有真我,不论真我有多么丑陋。人际关系就是要暴露出软弱,表现真实。”

“我不要真实!我不想要‘真我’。因为就算母亲能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汉娜,联络你母亲吧,打开心胸,学会接纳事物的丑恶。”

星期六的夜晚,在丽思卡尔顿酒店中,满是衣着无可挑剔的捐款人士们,他们前来参加全国儿童联盟的年度春季晚会。麦可穿着黑色西装礼服,看起来无懈可击,而他也不断地赞美我的红色裙装,但今天晚上我有些不自在。平时,跟麦可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很骄傲,但今天连微笑都很勉强,只能硬挤出来,我的动作像个机器人,没有一丝情绪。

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四年来我第一次退出了晚会的筹划小组。主持过“走入光明”圣诞舞会后,我需要休息一下,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站在跳舞厅的这一头,我看着麦可施展他的浑身魅力,我知道他不喜欢在场的一些人,他却也能闲聊上几句,今晚他的每个握手、击拳及拍背,看起来都很不自然。我想摆脱这种情绪,但阴郁的乌云笼罩着我。我想到,母亲用没戴手套的手拨掉挡风玻璃上的雪,我想到开车经过时她脸上的甜美笑容,我心里浮现出饱经风霜的平衡木,听到了特蕾西说的话。这些事都不能和麦可分享,他要的女人得穿着晚礼服和细带高跟鞋,而不是穿着借来的雨靴,或是回到童年时代居住的破败木屋。事实上,我也希望自己是那个样子。我愚蠢而好奇地打开那装满毒蛇的罐子,现在要怎么把盖子盖回去呢?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阿杰,还有我们之间的轻松谈笑,这个陌生人怎么又偷偷进入我的思绪里了?或许,坐在品酒室的皮质吧台椅上,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跟阿杰聊天,真的玩得很开心。上次这样和麦可谈笑,都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