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律极品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杜甫《登楼》

这是杜甫七律中的极品。杜甫七律冠绝古今,所以这首诗自然也是古今七律的极品了。

《登楼》一诗的背景是:吐蕃攻破京城,唐代宗逃到陕州,其后郭子仪收复京师,代宗车驾回京,“北极朝廷终不改”所指的就是此事。钱谦益认为,第三联两句说的都是这件事。不过也有其他注家持不同意见,比如赵次公就认为,唐代宗返回京城,朝廷似乎安定了,但接下来是,“吐蕃陷松、维、保三州,成都大震,则来相侵矣”。所谓“寇盗莫相侵”,是诗人心里的愿望。这个说法也通。

最后一联里的后主即三国时的蜀汉皇帝刘禅。刘禅宠信宦官黄皓,终致亡国。有论者认为,“可怜后主还祠庙”是暗指回到京城的唐代宗,因为代宗宠信宦官程元振、鱼朝恩。诗以“日暮聊为梁甫吟”收结,诸葛亮喜欢吟唱古曲《梁甫吟》,这句诗是伤悼在艰难的时局里,没有像诸葛亮这样的能人出来匡扶代宗。

杜甫七律之中,另一首饱受赞誉的作品是《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胡应麟认为,《登高》当为古今七律第一,理由是《登高》一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

这是一个动人心弦的说法,但犹有可论之处。从“力量万钧”这一点上看,《登高》里面的每一联,都显然压不住《登楼》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而且从整体上看,《登楼》也没有懈笔,并不是只有第二联好。另外从字法上看,《登高》颔联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与“不尽”对仗,意思尚未宕开,也是一个瑕疵,而《登楼》并无此弊。

杜甫是儒者人格,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儒者人格有什么特点呢?由于儒门尚文,讲求礼义,因此很多人对于儒者的印象,不是文绉绉就是谨小慎微,总之觉得是偏柔的气质。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儒门是尚刚的,并不主柔。孔子说:“吾未见刚者。”在《礼记·儒行》里,孔子告诉鲁哀公何为儒者,列举了十多种儒者特征,总体就可以用一个“刚”字来概括,比如“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这些话,就是在强调刚毅之气。从人生行为上看,孔子、孟子和荀子这三位儒宗,都体现出这种气质。

细看杜诗就不难发现,这些作品的一大特质是极其刚劲,这是杜诗的宝贵之处,因为正是这种特质,使得杜诗具备超越时代的力量。比如今日我们不讲忠君了,但读到《登楼》时,一样会为这首诗的刚健之气而震撼。

《登高》的质地自然也是刚的,但它和《登楼》的区别在于,《登高》刚而狭,《登楼》刚而大。《登高》全诗用紧调,每一句都向诗人身世着思,像“无边、不尽、万里、百年”这些词,尽管字面的意思极其宏大,但都统摄入诗人的身世里面,是以《登高》全诗略显促迫。与之相比,《登楼》则是刚劲而阔大,比如“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不专对时局用心,但又把时局包含了进去。这是在思绪推进中的一记缓步,极大地拉阔了全诗的境界。因此从格局上看,《登楼》能包举《登高》,而《登高》不能包举《登楼》。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评价《登楼》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可谓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