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选译(第2/4页)

一封求见的信(邮戳1845,2,26)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

温暖的春天当真快来到了——这一点鸟儿们知道得很清楚。到了春天我就会见到你,一定会见到你——有哪一回我存心想做一件事而结果没有做成的呢?有时候我不免带着异样的忧虑的心情问我自己。

抽出信纸来的时候,我原打算写它洋洋一大篇——可是现在却只怕这信写不长了——“反正我就要见到你了,”我说!

请告诉我你目前的写作和计划;再也不要对我自称是“感激的”了,是我,感到感激——对你十分感激。

永远忠诚于你的

罗伯特•白朗宁

回信(2月27日)

不错,亲爱的白朗宁先生,可是我心目中的春天却是与众不同,另有一格——不是你以及其他的诗人一向所想象的春天。说也可怜,对于我,“雪花跟雪片并没多大区分——踏在脚下同样觉得寒冷。斑鸠的欢鸣并不曾叫我放得下心,东风还是呼啸得那么紧。四月好比是施展回马枪的安息人,五月呢(至少是五月的初头),好比是混进军营的奸细。这就是我对你们所谓的春天的看法。我的春天,是别具一格的!还得再挪后一些,才来了我的春天。真的,挨过了这么严酷的季节,总算逃过了一条命,我也不妨谢天谢地,春天终于来到了。你是多么幸福啊,你可以一心倾听百鸟歌唱,用不着去理会那东风的絮叨——不愁有谁来打扰你欣赏的心境。我读着你这一封亲切真挚的信,听到了你的心声,我又是多高兴啊!

…………

你当真总是如愿以偿的吗?一旦如愿了,你不会又觉得不合你的口味,反而希望事与愿违吗?啊,人生,人生!听人说,不如人意的事里就有着安慰,我也几乎相信了这话——不过在屋子里,那最明亮的场所就是倚窗向外眺望的地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当然,你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你怎么能做一位诗人呢?告诉我吧。

永远忠诚于你的

E.B.B.

第六封倍(星期六夜晚,1845.3.1)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我好象突然发现(其实我是早就意识到了),你在用崭新的金色的琴弦绐我生命的竖琴的音域加宽了一个八度又一个八度,而且还给我添上了另一根悲惨的心弦,可不是吗,而且还用你的手指拨弄它。今天早晨,我收到来信,读到你开头的那些话“总算逃了一条命”等等,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番感受。要是我最其诚的愿望,就象过去那样,总是能得到实现,那你准会对着紧峭的东风展颜而笑,跟我一样地笑!你现在明白了吧,悲伤对我是一种十分生巯的感情。……我已被这个世界“宠坏”了。

你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是吗?那么请不要“倚窗向外眺望”,当我的足步刚跨上了楼梯,请稍候片刻吧。

永远属于你,

R.B.

女诗人的几封信

3月20日

白朗宁在邮戳1845年3月12日的长信中写道:“你能不能赏我一个天大的面子?来信时,当然务必谈谈你自己的诗作(不仅是希腊诗剧而已)。而且请经常发布一二条正式的小小通报,上面写道:‘我起居甚佳,’或是‘健康尤佳,’——你应允吗?”

信中还说:“写作并没给我乐趣,我所感到的喜悦只是完成了任务罢了。我想你是喜欢写作的吧,是吗?”

亲爱的白朗宁先生:

请你信得过,凡是逢到我没有立即给你去信的当儿,我并非在享我的福,而是在受罪。承蒙关怀,问我近况如何,这自然是你的好意,而我迟迟不回复你,那也并非是我的不怀好意。真的,我这一阵日子不太好过——把这话说出来,我自个儿心中也并不怎么妤受。这种一点儿不饶人的天气啊!这种好象从太阳和月亮的夹道中间吹来的东风哪!刮着这样的风,谁还想过好日子呢?可是就我来说,我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并不比往常更坏到哪儿去,只是身子又比以前虚弱些罢了——只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温习我那“人生几何”的醒世格言——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四月快来了,接着还有五月、又是六月要来——只要我们能够活在世上眼看到这一天——想来我们总能够巴盼得到的吧。说到还能跟你见面,我看你就有些信不过我了;这或许由于你看透了我的病况,猜想到当我临到要会见一张我不熟悉的脸儿时,我将会怎样地畏缩和泄气!你是不是这样想?你熟知人性,你自会懂得,过着象我这样隐居的生活,会落到怎样一个下场——尽管我对于社会的责任等等,自有一套高明的见解。好吧,你究竟有没有这本领,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当真愿意跟你见面,只等天气转暖,大地“复了元”,我也稍稍有了些活气,使得这一欢乐有实现的可能。要是你以为我会不乐意见你,那你就想错了——尽管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是一上来,我对你可能有些害怕——虽然现在这么写的时候,并不如此。你是帕拉司塞斯,我是一个蛰居者,在痛苦的煎熬里,根根神经全都断裂了,如今是七零八落地悬荡着,每走一步路,每喘一口气,都要颤栗一下。

听到你的社会见解,我不禁把你我的生命前后作一番比较。你高举着满满一杯生命之酒,还有阳光映照在杯口;我只是生活在内心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是和哀怨作伴——哀怨是我强烈的内心活动。即使在我得病蛰居之前,我就一直是与世隔绝的。世上的年轻姑娘,无论她怎样少不更事,她的见闻和阅历也总比我来得广博些——而我现在很难算作一个年轻姑娘了。我是乡间长大的,没有社交的机会;我的心完全沉浸在书本和诗歌中,我的经验局限在出神幻想的境界里。我的情怀无所寄托,总是沉沉地句地面倒垂,就象一株未经修剪的忍冬藤一样——要不是我家里还有一个人---可是这方面声不能讲。这是象青苔一般寂寞的生命。我生活在书本和梦幻里,而家庭的日常生活仿佛只是飘过耳边的一片轻柔的营营声,好象萆坪上飞舞着一群蜜蜂一般。时间就象水一般流过去,流过去——后来我就得了病,我仿佛站在人世的边缘,什么都完了,有一段时间看来,从此休想再跨出房门一步了。后来,我熬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哀,透出了一口气,我就辛酸地想到,我一向只是蒙着眼站在这个我将要离开的“圣殿”里,我还没有懂得丰富的人性,人间的兄弟姊妹对于我只是一个名称而已。高山大川我都不曾瞻见——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我象一个将死的人还不曾读过一行莎士比亚,想读,已经太晚了!你懂我这意思吗?你能不能看出,这种简陋无知,对于我的诗艺是怎么样一个致命伤啊!不是吗,要是我这样活下去,却又无从跳出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你难道不能感到我是在怎样一个极端不利的环境里挣扎吗?那我不就象一个瞎眼的诗人吗?当然,在某种程度内,补偿还是有的。我有着充分的内心生活;既然养成了自觉和自我分析的习惯,我对于大体上的人性,往往作着极大的揣测。可是作为一个诗人,我是多么愿意拿这些累赘、迂阔的书本上的死知识去跟现实生活中的经验交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