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称雄百代的开创精神(第2/3页)

盛唐诗人往往在静态的意境中寻求对大自然的妙悟和兴会,所表现的主要是可视可听、可用常理来理解的事物;杜甫意识到诗歌要向前发展,必须超出这种常理,表现更深入的潜在意识和心理感觉。因此他有些写景用特殊的句法表现了人的直觉印象。例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绿垂风折笋,红肥雨绽梅”(《游何将军山林》),按感知色彩总快于分辨事物的意识这样一个顺序构句,把颜色词放在句首,突出观景的第一个印象,便写出了目不暇给的神态。又如著名的《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用倒装句法,向来为人所称道。诗人为了强调香稻是鹦鹉所啄剩,碧梧是凤凰所栖宿,把宾语置于句首,就突出了诗人回忆中的渼陂宛如仙苑的印象。清人叶燮曾以“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春宿左省》),“碧瓦初寒外”(《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晨钟云外湿”(《夔州雨湿不得上岸作》)为例,说明杜诗乃“理之入神境”者。月本不能以多少而论,但月上九霄,所照之境既多,身处宫中,如在九霄,得月也更多,所以“多”字比“明”、“高”等合乎常理的形容词更能表现诗人在宫里值宿的微妙心情。寒气和钟声都是无形的,本没有内外和干湿之分,但“碧瓦初寒外”为了强调老子庙的屋顶高到了不可知的地方,把不可界分的寒气实体化了。同样,“晨钟云外湿”强调天地都被雨湿,所以连穿过云层的钟声也被雨云浸得湿漉漉的了。这就通过表面上不合逻辑的词语组合,表现了难以名状的深层感觉。

把强调内心感觉的表现方法用于象征,便可以表现朦胧的寓意,如“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登慈恩寺塔》),通过夸大居高临下不辨山川的视觉印象寄托了山河破碎的预感。《白帝》诗中“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写峡江水势湍急,峡内昏沉阴惨的景象,也同样化入了时代动乱的影子。将心理感觉化入客观景物,并表现忧世伤乱的深意,成为杜甫后期诗作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再次,杜甫的七律尤有新创。七律比五律成熟得晚,初盛唐七律还带有浓厚的歌行味,虽丰神极美,流畅超逸,而体裁未密。到杜甫手里才工整精练、格律严谨,一篇之中句句合律,一句之中字字合律,而又一意贯穿,一气呵成。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人内心积压已久的大悲,一旦遇到大喜,便冲破了格律严谨的七律,气势如乘奔御风,节奏如瀑水急湍,语调如歌哭笑吟,将久经丧乱之后听到胜利捷报的狂喜强烈地倾泻出来,因而不知打动了多少乱世中流亡者的心。杜甫晚年居于夔州时期,大力创作七律组诗,在典故和故事上驰骋想象,以苍凉的笔调绘出浓丽的幻梦,句法的提炼和声情的传达妙合无垠,将七律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这一时期所作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登高》、《白帝》等杰作,标志着他在七律上所取得的极高成就,对李商隐的七律具有深远的影响。《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作为八首的发端,这首诗奠定了组诗悲秋的基调。大至峡江边塞,细至白露枫叶,远至天地风云,近至丛菊孤舟,无不凝聚着凋残萧瑟的感伤气氛。最后以捣在游子心上的高城暮砧作结,更使悲抑之情递进到难以言传的程度,然而气象宏阔,境界高远。“丛菊”一联极为浓缩,诗人在夔州羁旅两年、对菊难忍的乡泪,被孤舟系住的行程和思乡之心,都在句中词组意思断裂之处生发,奇思妙想出自特殊的句法结构,可以见出杜诗变化在意和格的特点。《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首联密集的音节和写景的急速变换,使风声、猿啸、鸟飞构成动荡回旋的意象,都笼罩在肃杀的秋气之中;次联采用歌行式的对仗,放大了落叶的阵势和江水的流速,在万物代谢和宇宙永恒之间的矛盾中给人以无限启示;后两联连用递进句法,一意贯穿,集中了诗人一生在动乱流离中悲秋、在贫病潦倒中走向生命终点的“艰难苦恨”。雄浑高远的意境中回荡着飞扬流转的旋律。后人赞此诗“章法、句法、字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胡应麟《诗薮》),不为过誉。

杜甫在语言方面的锻炼功夫是他诗歌创新的基础。他是一位卓越的语言大师,他既能融化前人诗赋中现成的语汇,又能用口语和俗语入诗,不避尖新,不避拗峭,不避粗拙,这就使他的诗在秀句丽句之外,又有深句、险句、拙句、累句,从而突破了盛唐人一味以闲雅、冲淡为致的审美趣味。其粗拙如“但使残年饱吃饭”、“叫妇开大瓶”,尖新如“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拗峭如“乐游古园崒森爽”,生僻如“哀壑杈芽浩呼汹”,这类句子随处可见,由于气魄精彩流动于字里行间,倒为他的诗歌增添了苍硬奇崛的声情。此外,他在诗里大量运用经史古语和典故,或融景入典,或化典入景,或典景交融,这也使他的诗歌增添了深典凝重之感。所有这些,显然与盛唐诗“音律宏畅,辞彩高华,不涉事理,不关典要,清空罔象”(郝敬《杜诗题辞》)的基本特点大不相同。由于杜甫在艺术上力求独构新格,其不同题材不同时期的作品各有不同的风格,或俊逸,或清新,或奔放,或恬淡,或华赡,或古朴,并不总是一副面孔,一种腔调。这就改变了盛唐诗风格比较单一的状况,为中晚唐诗人在构思、音节、语言方面刻意求变辟出了新路。

总而言之,杜甫集盛唐诗歌思想艺术之大成,反映了盛唐向中唐过渡时期的社会现实。其忧国忧民的激情和高度的时代责任感足为百世楷模,而他在艺术上的创变又大大开拓了诗歌的境界,使诗歌扩充到人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以表现的程度,并开出了后世诗歌各种风格流派的源头。杜甫被称为“诗圣”,是当之无愧的。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我们应当为自己的祖国有盛唐这样灿烂的文化,有李杜这样两位伟大的诗人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