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对宋词的革新(第3/4页)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词题为“夜归临皋”,是苏轼在黄州所作,临皋在湖北黄冈县南长江边,苏轼有寓所在此。夜饮归来,似醒又醉,作者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既不能独醒、又不肯与世人同醉的处境。所以当他敲门不应,进不了家门时,便从眼前这一件偶然的小事生出离家远遁的念头。《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原意是说人身不属于自己所有,不能得天地之大道。苏轼用“此身非吾有”的原话,叹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得不为功名利禄经营劳碌。此时他作为罪人被贬在黄州,连挂冠隐居的自由都没有,因此希望乘舟逝去,也只是徒然渴望精神的自由而已。《卜算子》借咏孤鸿再一次表露了不为世人所知的寂寞: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能够看到幽人独往独来的,只有那只缥缈的孤鸿,它时时受惊,无人理解,拣尽寒枝,不肯栖宿,只能寂寞地在沙洲上飘游,这处境不正是苏轼内心不安、孤独、高傲和自甘寂寞的境地的写照吗?这些原来常见于贬谪诗的人生思考和精神追求,使宋词的内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除以上几类外,苏词的内容还开拓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如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忆梦)是一首著名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用白描的手法、不加雕琢的语言表达他对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挚感情。“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以假设相逢之景写出生者死者离别之久,以及生者历经沧桑的感慨,极其沉痛,感人至深。《蝶恋花》借伤春的传统题材抒写自己贬谪途中失意的心情: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虽然花褪残红,柳絮稀少,春天已随芳草到了天涯,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春天完结的悲伤,而是处处都能给人希望的启示,写得深情绵邈而又爽朗豁达。下片分三层对比墙内和墙外的动静,写出墙内佳人的欢笑在墙外行人驻足倾听中渐渐停止的过程,“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又别有一番幽默的风情,与前人描写女子的风情显然不同。可见苏轼即使是写闺情的词,词品也较唐五代以来的婉约词高出一格。又如他的《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词里所写的是一个歌妓(或侍妾)幽独寂寞的心情。作者没有描写她的绮艳之态,而是着重渲染她那孤高芳洁的幽姿。上片写她晚凉新浴后孤眠于幽静的华屋中的情态,“手弄生绡白团扇”、“桐阴”、“风竹”衬托出心境的静寂和人品的修洁,俨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图。下片写美人以不屑与“浮花浪蕊”争艳的榴花自喻,愿在众花谢落之后“伴君幽独”,这就刻画出一个甘于寂寞、具有较高精神追求的超群脱俗的美人形象。石榴花鲜红色,又有多重花瓣,这里用“红巾蹙”和“芳心千重似束”来形容,美人、红花互喻,形神俱肖。此外他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南乡子)“冰雪透香肌”等词中所描写的美人也都冰清玉洁、一尘不染,间接地表现了作者自己旷达冲淡的襟怀。

苏轼不但提高了词品,开阔了词境,而且使词的抒情艺术达到高度的个性化。苏轼之前的词人虽各有特色,但情调大抵相同,显示不出作者的个性。苏词中则处处体现出鲜明的艺术个性,表现了以顺处逆、达观超脱的人生态度,开朗旷达的襟怀和豪放洒脱的风神。如《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在这首词里,他描绘出“冷浸一天秋碧”的月色和水晶宫般的琼楼玉宇,使自己的精神飞升到透明澄净、超尘绝俗的世界,并融合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庄子的《逍遥游》中的意境,将他自求解脱的心情外化为一个在风露下醉舞狂歌、举杯邀月、飘飘然欲乘风登月的浪漫形象。《西江月》写他在黄州春夜醉酒乘月卧于溪桥的情景: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天上月色与溪中风月融成一片瑶池仙境,无拘无束地放马于绿杨桥边、怕过溪踏碎琼瑶般的水月,宁可醉眠芳草之上的东坡老那种潇洒放达的风神,也就全在他那怜惜风月的情态中自然流露出来了。从前面所举的诗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苏轼丰富性格的许多侧面。“谁道人生无再少”的乐观豪迈,“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旷达,“尘满面,鬓如霜”的沧桑悲凉,“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幽默多情,从各种角度烘托出苏东坡鲜明的自我形象。无论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还是甘心“伴君幽独”的孤寂美人,都是东坡自己孤高自负、失意寂寞的内心形象的写照。

豪放、潇洒、飘逸是苏词的主要特点,但他的婉约词艺术表现的高超,丝毫不亚于正宗的婉约词人。如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