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说辛稼轩(第4/6页)

稼轩的韬略智谋勇武,无一非上上之选,实在可以说是有改天换地之能,可是他终于不能一骋其志,这样,他心头的抑郁愤激也就尤其过人。

稼轩归宋以后,一心为天下苍生计,以恢复中原为念,但朝廷只给他通判建康府、司农簿、知滁州、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仓部郎官等内外官职,到前线与金人作战,遥遥无期。这中间,他给宋孝宗上过《美芹十论》,分析敌我情况,提出中肯建议,又曾给丞相虞允文上《九议》,更具体地谈恢复大计,这些主张,都是十分切实可行的,也体现出稼轩对兵事的深刻理解。怎奈有志恢复的宋孝宗和虞允文尽管很重视稼轩,宋孝宗还曾亲自召见他,却终因各方面的阻力,未能把他的主张付诸实践。后来刘克庄、周密这些人都感慨,倘使稼轩的主张能为朝廷所用,历史也许就会改写了。刘克庄、周密的感慨不是无的放矢。稼轩既有卓绝的军事天分,同时又是从沦陷区过来,深稔敌情,他的主张都是切实可行的。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鲙 ,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 英雄泪。

这首词是稼轩通判建康府时所作。归宋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英雄却无用武之地,登高骋目,无非伤怀,清秋景致,益增哀凉。“楚天”二句,如画泼墨山水,只用淡素的色泽,即刻画出江南的凛然秋意。“遥岑” 三句,说的是眼中远处的丘陵,仿佛是歌伎插着玉簪、盘着梳起的发髻,她们唱着无声的歌曲,传递着幽愁暗恨。“落日” 三句,以夕阳西下、孤雁唳叫的凄婉,映衬词人客居江南,不得见用的凄凉心绪。自“ 把吴钩看了” 以下,情绪由凄婉顿转激越。吴钩是古代一种弯刀,唐代诗人李贺有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稼轩即暗用此典。意谓,我一心要率兵北伐,收复失地,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只能拍遍栏杆,纵情高唱,以一泄胸中块垒,我的心事,又有谁真的懂得呢?过片情感又是一转。词人投宋后,不能效命沙场,只是做着地方官,不免偶兴归老之志,但他马上自我否定了这种想法。晋代张翰字季鹰,当西风起时,想到家乡松江的鲈鱼莼羹,于是挂冠归隐。稼轩此处反用典故,意思是,不要说家乡的鲈鱼有多美味,西风起时,有几人能如张翰一样决然归隐呢?方当天下扰攘之际,倘使像陈登一样买地买房,我该被刘备那样的英雄所耻笑吧!然而,壮志难酬,年华虚度,人生如在风雨之中,忧愁逼人。晋代大司马桓温,经过金城,看到从前自己做琅琊内史时所种的柳树已有十围( 两手合拱 ) 之粗,感慨“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稼轩也是深慨于岁月如流、人情易老,才问道:到哪里去找贴心知己的佳人,为我揩拭英雄之泪呢?红巾翠袖阴柔优美的意象,与英雄悲泪的壮美,形成了很高明的艺术张力,这就是沉郁之境。

稼轩归宋后第一次施展军事才能,是在江西提点刑狱任上“节制诸军,讨捕茶寇”。茶寇是武装暴动的茶商武装。虽能统兵打仗,却不是去打金人,稼轩心中,郁积着不平,前引《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即作于这一时期。

平定茶寇后,辛由江西提点刑狱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迁知隆兴府(今南昌) ,兼江西安抚,召为大理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改湖南转运副使,仕途一帆风顺。但稼轩要的是开赴前线,与金人交战,他心中的怨怼也就越来越深。在由湖北转官湖南时,他写下了下面这首不朽名篇: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借伤春着笔,而实蕴政治寄托。他用美好的春光比喻宋孝宗上台后一段短暂的力谋恢复、励精图治的政治景象。“画檐蛛网”,喻指主和的朝臣。过片由“ 长门事” 直至“ 脉脉此情谁诉”,都是用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的故事。传说陈阿娇失宠后,以千金请得司马相如写成了《长门赋》,冀以重返君心。词人以陈阿娇自况,“准拟佳期又误”,是说皇帝本来是要支持恢复事业的,最终却又变卦了。“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是劈空而来的议论。君,指的是席间唱词的歌伎。这三句的意思是,你这位在筵前歌舞的佳人,难道没有看见,即使是杨玉环、赵飞燕那样的倾国之色,也被人视为尘土?词人这话似是对歌伎言,实际是在感慨自己,徒有千里之才,却不得一骋其用。结尾的斜阳,却是喻指皇帝,意谓:不要到高楼上徙倚,皇帝正在那烟柳销魂荡魄的地方宴安享乐呢!

此词梁启超评为“ 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谅非虚夸之词。稼轩婉丽的辞藻背后,是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这正是稼轩词悲剧精神的体现。

据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宋孝宗读到了稼轩的这首词,也读懂了“ 斜阳烟柳” 背后的怨望,却终于没有降罪于他。这以后,稼轩又从湖南转运副使改知潭州(长沙),兼湖南安抚使。到湖南后,稼轩得到朝廷许可,即发展地方武装“飞虎军”,费度巨万。他的作风雷厉风行,事皆力办,有人跟皇帝进言,说辛聚敛,发御前金字牌召他还京,稼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金字牌藏起,等飞虎军建成,才把事情原委上复皇帝。此事虽未被孝宗怪罪,但还是引起朝廷的猜忌,不久就调他为两浙西路提点刑狱。

稼轩不但做事雷厉风行,还敢于杀人,在湖北治盗贼,得贼即杀,不复穷究,一时奸盗尽皆屏迹。他的这种杀伐专断的作风,不为当时的士大夫所容,所以很快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罪状是“用钱为泥沙,杀人如草芥”。因为这个缘故,他在上饶带湖所筑“ 稼轩” 投闲了十年,不被征用。

光宗绍熙三年(1192),稼轩被重新起复,任福建提点刑狱,次年改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不到两年,又被谏官劾为“ 残酷贪饕,奸赃狼藉”,从上饶迁往铅( yán ) 山,再一次失意。这一回,他度过了痛苦无聊的八年时光。前后十八年,恰恰是一个人最能建功立业的壮盛岁月,却被迫虚掷,稼轩内心的愤忿激越,不难想见。正因此,他的词才尤其显得真力弥漫、元气包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