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丛中开出一条幽深的大路温庭筠(第2/3页)

而温庭筠的狂,并不只是体现在他对科举的蔑视和恶搞式的行为艺术上,还体现在他对权臣的态度上。

温庭筠年轻时到长安,结交的贵戚中,有一个就是当朝宰相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当时的皇帝唐宣宗喜欢听《菩萨蛮》曲,令狐绹就请温庭筠代笔写词献给皇上,假托是自己写的。他再三叮嘱温庭筠不要将此事外传,谁知道温庭筠根本没有当枪手的“职业道德”,居然将此事说了出去,因此令狐绹十分恼怒。一次唐宣宗写诗有“金步摇”三字,苦于找不到对仗的词。令狐绹告诉温庭筠之后,他应声回答:“可以对‘玉条脱’。”令狐绹十分高兴,问这是哪里的典故,温庭筠说:“出自《南华经》(即《庄子》)。”之后又补了一句“这书也不是什么生僻的读物,宰相大人还是应该多读书啊”,弄得令狐绹十分尴尬。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温庭筠并非无意为之,他对令狐绹不学无术却官居高位一直就心存不满,甚至说他是“中书省内坐将军”,意思是令狐绹只是个武夫,根本没有为相之才。

据说,一次皇帝微服出游,在旅社里面遇见温庭筠,温庭筠不认识皇帝,傲然询问:“你大概是个司马、长史一类的小官吧?”皇帝回答“不是”,温庭筠又问:“那无非就是参军、主簿县尉一类的官员了?”皇帝回答“也不是”。(《唐才子传》)有人说温庭筠也可能是因为这事惹恼了皇帝,于是始终仕途坎坷。野史固不可全信,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国子监助教是温庭筠一生做过的最大的官,但是,由于公布考卷事件,很快被撤职了。当他离开的时候,无数长安文人自发为他送行。著名诗人张祜把温庭筠比为才气逼人却命运坎坷的汉代贾谊,写诗说:

方城新尉晓衙参,却是旁人意不甘。

尽夜与君思贾谊,潇湘犹隔洞庭南。

离开长安的温庭筠结局怎样,史无明载,《唐才子传》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竟流落而死。”甚至无人知道,诗人葬身何处。但是,在他身后,词的小溪仍潺潺流淌,并接纳了沿途的溪水,正在开始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

在花丛中开出一条幽深的大路

在儒家文化根深蒂固的中国,很多东西都被赋予了教化的功能,诗歌就是其中之一。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其实也就是强调了这种教化功能。为了突出这种功能,传说孔子对《诗经》还进行了删削,删去了那些他认为格调不高、不利于教化的“郑卫之音”。因此,诗歌在中国历来被提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存心知”,说的其实就是这种心态。而唐诗,从总体上讲,也是对《诗经》的这种教化功能的传承。

唐代的时候,词被称为“曲子”或者“曲子词”,从这些名字我们就知道,词是合乐歌唱的,其性质就和现在的歌词一样。我一直认为,词发展成今天这种形态,与古代音乐家的相关度,应该也不比与文学家的少吧?一首新曲子出来之后,人们觉得十分好听,就为这首曲调填上新的词,于是,最早的歌名就成了现在的词牌。因此我们会发觉,在早期的词中,词牌往往和词的内容是一致的,如李白《忆秦娥·箫声咽》就属此类。

曲子词的音乐多取材于唐代流行的小曲,这些音乐多“用于人们的酬酢交欢,流布于从贵族、官僚到文士、百姓各个阶层。由此看来,(词)不过是宴饮作乐时的杂曲小唱,甚至是浪子风流中的妓乐传唱”。(蒋哲伦《词别是一家》)

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唐诗总是境界雄浑,格调高昂,而词境界相对狭窄,格调婉转;也不难明白,为什么唐诗更多的是壮志凌云的宏大叙事,而宋词则呢喃的多是个人的抑郁愁思了。因为词“是最精致的最细腻的最纤细幽微的,而且是带有修饰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宋末年李清照的《词论》一语中的:“词别是一家。”

初唐时,词就已经开始流行,而温庭筠是中国第一个专力填词的诗人。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说,词体乃李白、王建、温庭筠所创。而自温庭筠之后,词作为一种文体才开始为世人所重,这与温庭筠艺术上高深的造诣是分不开的。王拯说,温庭筠词“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因此“论者以庭筠为独至”。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已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刘熙载《艺概》更是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可见温庭筠在词发展史上地位之高。

五代后蜀的赵崇祚收录晚唐到五代的十八位词人的作品编成了第一部文人词集,起名《花间集》,这得名于花间词人张泌的《蝴蝶儿》词“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他将温庭筠列为第一,也正因为被收入此集的作品被人们称为花间词,温庭筠被后人称作“花间鼻祖”。

相比于诗,词多抒写闺怨之思,风格婉丽绮靡。词句子长短不一,参参差差、吞吞吐吐,而正是这种参差与吞吐,更适合表现那种很含蓄幽微的感觉。叶嘉莹先生谈道:

而小词和诗不同,它是破碎的、零乱的。……我们说词是女性的形象,女性的情思。……女性跟男性语言的区别在于,男性的语言是明晰的、有逻辑的;女性的语言是零乱的、破碎的。

——叶嘉莹《迦陵说词讲稿》

花间词比起宋代很多词似乎格调不高,但是它的出现,预示了词作为一种新的诗歌体裁,在唐诗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时,接过了文化传承的火把,开始执行属于自己的历史使命。花间词还是婉约词的前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温庭筠和韦庄等一批花间词人的努力,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秦观、李清照,甚至苏轼、辛弃疾的出现。唐诗重在“言志”,而词重“言情”,这种变化,其实正标志着以关注个人的生命与情感体验为主的文学本质的复归。而温庭筠和花间词的出现,更是直接导致了宋代“词为艳科”观念的形成。

花间词的主要对象还是女子,但是:

《花间集》现象与南朝宫体诗现象有本质的不同。宫体诗对女性的欣赏,尚处于男性对女性“物化”的审美阶段,即将女性当成美丽的玩物或尤物,其作品带有较多色情成分。而“花间”词已将女性作为对象化审美,尤其是“知己”观念与家庭成员意识观念,使作品饱含着一种真情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