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宰相,珠玉人生晏殊

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标配,基本是“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酒,四季衣裳”。所谓“学而优则仕”,所求也不过是宽裕的物质生活和从容的精神世界。而将这两方面生活演绎到几近完美的,莫过于北宋宰相晏殊。

晏殊,字同叔,十五岁的时候应神童试,宋真宗召他跟上千进士同廷应考,结果小晏殊从容镇定,提笔成文。真宗大喜,赐晏殊进士出身。过了两天,又要考诗、赋、论,晏殊拿过题一看,赶紧上奏,说皇上这些题我之前做过,请换另外的题来测试我。真宗被晏殊的才华和真诚打动,非常赞赏他的态度,留他在秘阁继续读书深造,很快升至翰林学士。此后的晏殊仕途虽偶有小波折,总体上平稳坦荡,非普通人所能比。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但命运有时候也能影响性格。比如晏殊,他早早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在很多年轻人为功名利禄挤破头时,晏殊已经开启了闲雅自如的人生新高度。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这首《蝶恋花》是婉约词中的名篇,也是晏殊的代表作。

“离愁别恨”这一主题的诗词,通常以忧伤为基调,感伤为线索,悲伤为内核,言语细腻凄婉,读之令人心碎。但晏殊的这首词,“独上高楼”的孤独,“望尽天涯”的落寞,“山长水阔”的襟怀,处处显示出作者深广的气度。其格局之开阔,意境之悠远,苍凉悲壮处升起的雄浑激越之感,实属难得。这固然是晏殊文思巧妙才华使然,另一方面也展现了晏殊平淡冲和的性格。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清平乐》

绵绵情思,平生爱慕,都铺叙在一方小巧的信笺上。鸿雁在云端翱翔,鱼儿在水中畅游,暗指“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均不可实现,所以我满腹的惆怅之情,也不知该如何传递给你。托书不成,下片转而借景抒情。斜晖脉脉,高楼独倚,遥远的群山恰好对着窗前的帘钩,人面桃花不如何处去,唯有门前绿波水,依旧向东流。言虽有尽,但韵味无穷。

这首小词也是感伤怀人的主题。晏殊用斜阳、红笺、绿波等景物烘托环境,表达心情。心中虽然万千感慨,但也化为柔和的情思,婉转道来。不控诉,不怨恨,语淡情深,含蓄克制。这是晏殊的性格,也是晏殊词作的风格:冲淡平和,清秀稳健。

晏殊少年得志,生活安稳,仕途一帆风顺。太平宰相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含蓄、优雅、清健的词风。读书人最期待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对于晏殊来说,实在容易得很。所以,他不需费力挣扎,不用痛苦纠结,就养成了普通人所不可企及的风雅。

在晏殊的词作里,有哀愁,却没有刻薄的哀嚎;有惆怅,却没有汪洋恣肆的宣泄;有深情,却不是浓烟香软的俚俗。晏殊的词,永远有着一种内敛又独特的美,有一种适度也守礼的矜持。那是身份的约束,也是经历的造就。人淡如菊,说的正是这种风致。而晏殊也用这样的心态看待自然与世界。

春天是这样的——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破阵子·春景》

花红柳绿的春天,万蕊吐芳。梨花白,池苔绿,黄鹂鸣,柳絮轻,邻家姑娘采桑忙。想起昨夜做了个好梦,才知道原来是暗指今天“斗草”赢。虽然只是游戏而已,但还是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两颊生花,笑意在唇边荡漾。春天的气息就这样扑面而来,细腻的白描手法,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也充满了质朴和纯洁。

秋天是这样的——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诉衷情》

这首词上片描写的是满满的秋色。重阳时节,金菊与芙蓉争奇斗妍。远处的乡村,秋天的景色如画般美丽,霜叶染成的红树林里,透出稀疏的黄叶。下片起笔三句继续写景色:溪水清澈明净,秋高气爽,长天万里无云,苍茫天地一望无垠,辽阔至极。最后三句,晏殊表达了自己的感情:登高远眺,在这壮阔的秋天里,看鸿雁飞来,引起对远方亲友的怀念。

晏殊一生仕途平坦,性情散淡,所以对人生的起落,总能平静地面对。写作《诉衷情》时,晏殊被贬到陈州(今河南淮阳)知州已六年,登高怀人自然免不了触景生情。但在晏殊的词里,色彩斑斓的秋天依然这么可爱。高天流云,气爽心静,多少坎坷在他的眼底都变得含蓄温润起来。古人常说的“伤春悲秋”,在晏殊的词里几乎是寻不到的。哪怕是聚散离别,在晏殊的笔下,也能变成暖暖的回忆。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浣溪沙》

小楼重重帘幕外,有飞燕掠过。傍晚的庭院里,暮春多雨,凋零的花朵被雨水纷纷打落。池水生寒,池边的栏杆倒影也已没入池塘的碧波。一阵清风吹得翠幕生寒,几次疏雨滴落在荷叶上。这样清冷的环境总会让人觉出孤独和寂寞,“人生聚散总无常”,多少会生出些悲凉。但晏殊笔锋一转,在词作的最后一句,写自己刚刚酒醒,发现客人都散了,所以心里生了几丝愁绪,将之前酝酿的颇具悲伤气氛的“离散”主题,随手化解成畅饮欢聚后的“富贵闲愁”。很多词人喜欢用夸张华丽的词语写自己优越的生活,描摹空虚孤独,抒发寂寞无聊,可费尽心思,总不能得其要义。等这种生活放到晏殊笔下,简直是信手拈来,生活优越闲散的韵味轻轻巧巧就能展露无遗。

晏殊自己曾说:“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吟咏富贵,如果只是堆积华丽的辞藻,在晏殊看来,表面上花团锦簇,但充其量只是精神上的“暴发户”。而真正的贵族,应该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气象万千的雅量,举手投足都应该是优雅的、得体的。所以,读晏殊的词,总能读出清雅散淡的含蓄,珠圆玉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