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侠气,满腹柔情贺铸

北宋开国之初,西夏首领曾接受过宋太祖赐予的官衔。仁宗时,李元昊建国称帝,开始不断抢夺汉族人口和财物。宋军由于缺乏战斗力,屡战屡败,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朝廷不得不向西夏纳税以换苟安。神宗时,王安石变法图强,新党执政,大大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屈辱局面曾一度改善。可惜,变法失败后,旧党上台,司马光等人再次投降,卑躬屈膝的氛围卷土重来。

这时,冒出来一个地方小官。他人微言轻,又远离京城,却在大宋朝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节奏中一声断喝,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刺破了北宋温软的喉咙。这个人就是北宋词人贺铸。

贺铸,字方回,是宋太祖贺皇后的祖孙,妻子是宗室之女,属于标准的“皇亲国戚”。贺铸与其他词人不同,他生于军人世家,初入仕途也是从武职做起,位低事烦。贺铸本想着能够为江山社稷谋,无奈宋朝重文轻武,又整天惦记着“求和”,所以贺铸这样的人用处不大。可说是:空有为国之心,难寻报国之门。贺铸宏愿难平,心中悲懑,于是提笔写下这首《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共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六州歌头》

这首词历来被看作是《东山词》的压卷之作。

上片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起笔,“侠”与“雄”奠定了全词的基调,也抒发了作者大气磅礴的豪情。在贺铸的眼里,小伙伴们都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人,具有豪放不羁、英雄盖世的品质。带着鹰犬狩猎,能踏平狡兔之巢;围聚豪饮,可吸干海水,气魄如虹。“雄姿壮彩,不可一世。”言辞中,吞吐山河,结交豪雄,都是分分钟搞定的事,令人生出无限神往。然而,上片以“乐匆匆”三字收尾,似有转折之意。

至下片,首句急转直下,朝气蓬勃的生活原来只如一枕黄粱美梦。青春一掷如梭,沉沦困厄的官宦生活逐渐取代了少年侠客的快乐。“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这是词人对自己十几年来生活的回顾,也是对志不能伸郁结在心的一种悲鸣。

原本是行侠仗义的少侠,立志报国,豪情满怀。不料误入牢笼般的官场,在地方打杂,在案牍中劳形,不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一腔抑郁,化为满肚子的牢骚。长歌当哭,英雄泪,洒满襟。“剑吼西风”四个字更是把悲愤与激越推向了狂怒的高峰。词作结尾三句峰回路转,“恨”字一出,怒吼变成了悲凉。凌云之志无处施展,只能抚琴诵词,看山水孤鸿。

贺铸的词,笔力雄浑苍健,近苏轼,传稼轩,在词史上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一方面,由于词牌所限,宋词题材大多倚红偎翠,而绝少直言国家大事。靖康之后,才有了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等人爱国作品。另一方面,宋朝建立伊始就不断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军事威胁,但放眼宋词,爱国、抗战类的作品却少之又少,仅存十余首。而以戎马报国为主题的,恐怕只有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能与贺铸词不相伯仲。但苏轼的“会挽雕弓如满月”在气魄上比《六州歌头》还要稍逊一筹。所以,贺铸的这首词,在宋词史上有着突出的意义。

但这些对于当年贺铸的仕途毫无帮助。据《宋史》记载,贺铸由于喜欢喝酒,并经常意气用事,所以官运一直不好。即便后来转做文职,依然得不到重用,始终郁郁不得志,后来无奈退隐苏州。

贺铸生活在苏州的这段岁月里,最为人所乐道的故事,就是他的一段艳遇。据说他曾遇到过一位妙龄女郎,并为此写下了传世名篇《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姑苏水乡,横塘美梦。美丽的姑娘脚步轻盈地从自己身边走过,我与她之间隔了一条横塘路,只能目送她离去。不知道这样美好的年华,她与谁共同度过?是在月下桥边的花园里,还是在高楼花窗的朱门大户?或许,只有春天才知道吧。下片说,在这样的暮春时节,天上彩云飞,笔下断肠句。若问我到底有闲愁几许,就像一望无垠的烟草,像满城飞舞的柳絮,像梅子黄时的纷纷细雨。

青草、柳絮、飞雨,都是铺天盖地,难以计算的。而贺铸心中的“闲愁”也同样扑朔迷离,不计其数。贺铸因这首小词得名“贺梅子”,据说贺铸很喜欢这个名字。周汝昌先生说:“晚近时候再也没有听说哪位诗人词人因名篇名句而得名。”可能这也是宋代文人的风趣与可爱之处。而在贺铸令人羡慕的感情世界里,偶遇的心动只是一瞬间,更多的是来自妻子的深情陪伴。

贺铸的妻子赵氏原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但因贺铸一生几乎都屈居下僚,家庭经济上并不宽裕,所以嫁给贺铸后,不得不勤俭持家。她不畏劳苦,温柔体贴地照顾丈夫,两个人感情非常好。后来,妻子不幸过世,贺铸想起曾相濡以沫的时光,不禁悲从中来,挥笔写下一首词寄托哀思: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

“物是人非”这种感慨说起来最是心酸。所以贺铸责问妻子:“为什么同来却不同归?”这种不合常理的嗔怪,看似无理取闹,实则情到深处。秋霜过后梧桐半死,词人更以白头鸳鸯自喻,垂垂老矣却无人相伴,孤独和凄凉呼之欲出。词作最后两句尤其伤感,夜雨敲窗,一灯如豆,忆起妻子从前“挑灯夜补衣”的形象,凄婉哀怨的感情缓缓打开读者的心扉,贫贱夫妻患难与共的真情荡气回肠,令人不免潸然泪下。

苏轼说“小轩窗,正梳妆”,也是爱恋情深,但相比之下,“挑灯补衣”不仅情深意长,而且更衬托出生活的艰辛。贺铸退隐苏州后,生活并不好,只能以放贷度日,如果遇到别人没钱,他还撕毁债券,从不计较,少年侠气在他身上依然隐隐发光。但接下去,只能是更拮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