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第2/6页)

 

  通过中学毕业会考之后,波德莱尔面临着职业的选择。欧比克夫妇希望他进外交界,而他却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当作家。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一向鄙薄作家和艺术家,尤其看不起以此为职业的人。在欧比克夫妇看来,波德莱尔的行为简直是一种叛逆。他的母亲20年后回忆说:“当夏尔拒绝了我们为他做的一切,而想自己飞,想当作家时,我们惊呆了!那在我们一直是幸福的生活中是多大的失望、多大的悲哀啊!”

 

  波德莱尔离开了中学,在一所法律学校注册,其实并没有去上课,而是去过“自由的生活”了。他大量地阅读罗马末期的作家,着迷于他们的颓废情调;他阅读七星诗社诗人的作品,叹服他们声律的严谨;他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并因结交了他本人而感到十分荣耀;他在美术展览会上留连,重新唤起他“最初的强烈爱好”;他喜欢拜伦、雪莱、雨果、戈蒂耶,为浪漫主义——“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所征服。大约是在这段时期,他通过巴尔扎克接触到瑞典哲学家斯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同时,他沉湎在巴黎这座 “病城”中,出入酒吧咖啡馆,追欢买笑,纵情声色,浪迹在一群狂放不羁的文学青年之间。他的不加检点的生活终于引起了家庭的不安,决定让他出游,离开巴黎,试图通过“改变环境”来把他的生活引入正轨。这是当时富有的家庭针对不听话的子弟惯用的手段,算不上是什么惩罚,波德莱尔似乎也没有什么怨言。于是,1841年6月9日,他在波尔多登上南海号客货轮,启锚远航。

 

  计划的的旅行长达十八个月,目的地是印度的加尔各答。然而,二十岁的波德莱尔抵挡不住五光十色的巴黎的诱惑,他当作家的心愿又使他对继父的意图嗤之以鼻,因此在船上一直悒郁寡欢,闷闷不乐,每日只以巴尔扎克的小说为伴。他非文学不谈,可那些船员和军界商界的乘客如何能与他谈文学呢?不久,欧比克就收到船长的一封信,认为要改变波德莱尔的志向为时已晚。果然,波德莱尔只到了毛里求斯岛和留尼汪岛(当时叫做波旁岛),就迫不及待地搭船返回法国,于1842年2月15日抵达波尔多,并且声称: “我口袋里装着智慧回来了。”这次旅行历时仅九个月,但已经是他一生中为时最长的一次远行了。旅行固然使他厌倦,却给他带来了受用不尽的创作上的财富:他看到了令人遐想无穷的大海,他接触到了明亮炽热的热带阳光,他闻到了各式各样浓郁的香气,他接触了强壮快乐、接近大自然的男男女女,总之,他领略了异域的风光和情调,开辟了任想象力纵情弛骋的广阔空间。

 

  “城市面貌,唉,比人心变得更快!”波德莱尔仿佛从流亡中归来一样,发现了一个新的巴黎:新辟的街道,新开的旅馆,新建的剧院,新装的路灯;拉丁区的“女区”,林荫道上的“野鸡”,酒店里的醉汉,踽踽独行的老人……这一切,他竟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巴黎变了样,到处充斥着“发财”的叫喊声,散发着新贵的铜臭味。路易一菲利普王朝越来越反动,基佐的“发财吧”这样的口号不过是为了保持大资产阶级的特权,引起了广大无产阶级、甚至中小资产阶级的强烈不满。政权的平庸和猥琐更使当年的浪漫派灰心丧气,而工人们则要求成立共和国。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新的革命又在酝酿中。

 

  波德莱尔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回到巴黎的。这时,他和继父欧比克的关系,已经由于在选择职业问题上的分歧而迅速恶化,况且他已经成年,更加不能忍受家庭的束缚,终于带着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约十万金法郎,离开家庭,过起挥金如土的浪荡生活。1843年6月,他住进了豪华的皮莫丹旅馆。他用黑红两色的墙纸裱糊房间,穿着黑外套,系着牛血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衫一丝不皱,一尘不染。他要用与众不同的装束和风采来表示他对资产阶级的蔑视和唾弃。岱奥多·德·邦维尔这样描绘当时的波德莱尔:“眉毛清晰,伸展如缓缓的拱形……细长,漆黑,深沉的眼睛……优雅、带着讥讽意味的鼻子……嘴巴已经由于思想的丰富而变得又弯又薄,……脸上泛起一种温暖的苍白,棕色的皮肤下显露出丰沛而纯洁的血液的粉红色调……高而宽的额头,线条清晰,浓密漆黑的美发自然地卷曲着……”这是波德莱尔最愉快最乐观的时期。他要作一个浪荡子(le dandy)。“浪荡”(ledandysme)一词,在他的眼中意味着高贵,文雅,不同流俗,既有着面对痛苦而不动声色的英雄气概,又有着忍受尘世的苦难而赎罪的宗教色彩,总之,“浪荡”一词意味着/追求崇高”。他自白道:“作一个有用的人,我一直觉得是某种丑恶的东西。”有用,正是资产阶级最珍视的品质。他厌恶一切职业,决心不对那个社会有丝毫的用处。于是,他整日在城里呼朋引类,冶游滥饮。也正是在这时,波德莱尔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先是结识了一批年轻的画家,进入他们的画室,“开始接触绘画的实践”。那几年,在法国文学史上又恰恰是极热闹的年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开始问世,贝特朗的《黑夜中的加斯帕洋》于作者死后一年出版,邦维尔以 《女像柱集》一炮打响,大批以巴黎各色人等为题材的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波德莱尔的朋友中又多了一位工人诗人,以谣曲著名的彼埃尔·杜邦。这时的波德莱尔已经以奇特怪异的文学趣味令人瞠目了。也是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波德莱尔在一家小剧场邂逅了一个跑龙套的混血女子,名叫让娜·杜瓦尔,并从此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生活和创作都深深地打上了她的印记。杜瓦尔的卑微的身世和独特的美,使波德莱尔又多了一件向资产者挑衅的武器。还不止于此,他开始吸毒,开始领教放债人的手段。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放松写诗的准备,甚至已然开始创作。他发现诗国的领土已被瓜分完毕,诸如天空、大地、海洋、家庭、异域风光等主题都有了各自的开拓者,而充斥诗坛的那些粉饰现实的无病呻吟之作只能让他感到厌恶,于是,他便暗中写些不同凡响的诗章。据阿斯里诺回忆,“这期间(1843—1844),《恶之花》中的大部分诗篇已经写出,十二年后出版时,诗人无须改动什么了。他在风格上和思想上都是早熟的。”此时,他还没有发表过一首诗,却已在诗人队伍中被视为一位“有独创性的诗人”了。1830年后一代青年诗人“似乎对他寄望很高”。他并不急于发表,而是暗中磨砺,积累着产品,打算“日后像一枚炮弹那样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