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

 

  《恶之花》是一部开一代诗风的作品。

 

  保尔·瓦雷里说:“这一不足三百页的小书《恶之花》,在文人的评价中,是与那些最著名、最广博的作品等量齐观的。”波德莱尔以一百五十七首诗奠定了他在法国乃至世界诗史上的崇高地位,除了内容上的新颖、深刻外,还必须在艺术上有一种崭新的面貌和一些独特的色彩,以及与此相应的表现上的技巧。路易·阿拉贡认为,《太阳》一诗从内容上表明波德莱尔抓住了现代诗歌的精义,而其中的四行则在形式上透露出波德莱尔的秘密,“告诉我们诗人怎样斗争才会像太阳那样发亮”。这四行诗是: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

  在各个角落里寻觅韵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着了石头,

有时会碰上诗句,梦想了许久。

 

阿拉贡的确抓住了波德莱尔的一个特点,即他认为,写诗不仅是一种智力的劳动,而且是一种体力的拼搏。他曾经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对一位画家的工作情景进行过极为生动的描绘,他写道:“现在,别人都睡了,这个人却俯身在桌子上,用他刚才盯着各种事物的那种目光盯着一张纸,舞弄着铅笔、羽笔和画笔,把杯子里的水弄洒在地上,用衬衣擦拭羽笔。他匆忙、狂暴、活跃,好像害怕形象会溜走。尽管是一个人,他却吵嚷不休,自己推搡着自己。”画家同形象搏斗,诗人同词语搏斗,其目的是对“记忆中拥塞着的一切材料进行分类、排队,变得协调”,其结果是“各种事物重新诞生在纸上,自然又超越了自然,美又不止于美,奇特又具有一种像作者的灵魂一样热情洋溢的生命”。画家和诗人,其搏斗对象不同,但创造美的目的是一样的,对于手段的需要也是一样的,波德莱尔将后者比为“剑术”,实在是再恰当不过。尤其是,这剑术是“奇异的”,而且要“独自锻炼”。那么,这奇异的剑术,究竟奇在何处、异在哪里呢?

 

  在创作方法上,《恶之花》继承、发展、深化了浪漫主义,为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奠定了基础,同时,由于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的深刻而透彻的理解,在其中灌注了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又使得《恶之花》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彩。《恶之花》在创作方法上的三种成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彼此游离的,也不是彼此平行的,而经常是互相渗透甚至是互相融合的。它们仿佛红绿蓝三原色,其配合因比例的不同而生出千差万别无比绚丽的色彩世界。因此,《恶之花》能够发出一种十分奇异的光彩,显示出它的作者是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现代诗歌的最初一位诗人。由于他的这种丰富性和复杂性,他成了后来许多流派相互争夺的一位精神领袖。总之,《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代里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它承上启下,瞻前顾后,由继承而根深叶茂,显得丰腴;因创新而色浓香远,显得深沉。

 

  《恶之花》的题材比较单纯,但因所蓄甚厚,开掘很深,终能别开生面,显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恰似一面魔镜,摄入浅近而映出深远。王国维论词有境界之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风格,自有名句”,“境非独为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恶之花》感情真挚,意境充实,言近旨远,感人至深,能通过有限来表现无限,“从过渡中抽出永恒”,因此境界幽邃,风格浑成。请读《忧郁之四》一诗;

 

  当低重的天空如大盖般压住

  被长久的厌倦所折磨的精神;

  当环抱着的天际向我们射出

  比夜还要愁惨的黑色的黎明;

 

  当大地变成一间潮湿的牢房,

  在那里啊,希望如蝙蝠般飞去,

  冲着墙壁鼓动着胆怯的翅膀,

  又把脑袋向朽坏的屋顶撞击,

 

  当密密麻麻的雨丝向四面伸展,

  模枋着大牢里的铁栅的形状,

  一大群无言的蜘蛛污秽不堪,

爬过来在我们的头脑里结网,

 

  几口大钟一下子疯狂地跳起,

  朝着空中迸发出可怕的尖叫,

  就仿佛是一群游魂无家可依,

  突然发出一阵阵固执的哀号。

 

  ——送葬的长列,无鼓声也无音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行进,希望

  被打败,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灼

  在我低垂的头顶把黑旗插上。

  

这首诗刻画的是忧郁这种精神悲剧,诗人不是通过静态的描写,而是通过一系列真实生动的形象,在动态中由远及近地使这种精神悲剧鲜明地凸现出来,化抽象为具体,创造出一种极富暗示、极富联想的意境,具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首先,那又低又重的天空,使读者如置身在一巨室之中,眼前的灯光突然熄灭,立刻有一种黑暗压抑之感袭上心头。诗的第一个形象就定下了色彩的基调。随后是一个比黑夜还要黑暗的白天,极大地加强了黑暗压抑的感觉。紧接着出现了三个具体的、富有现实感的生动形象:牢房,蝙蝠和蜘蛛,顿时使诗的氛围生气灌注,似可以摸,而蜘蛛在人脑中结网的

 

  形象更进一步把全诗的气氛与人联系了起来,注意,此处诗人用的是 “我们的头脑”,“我们”二字使所有的读者都不禁感到心中怦然有动,脑中自然闪出恐惧的意念。到这里,五个越来越具体、鲜明、生动的意象已经使诗的意境在读者的视觉中活动了起来,然而,诗人还嫌不够,又让几口大钟发出不谐和的尖叫,用比喻的手法引出游魂的哀号,让读者借助听觉更深地进入诗的意境。但是,对绝望和恐惧感受得最深的还不是“我们”,而是 “我”,诗的最后一节,仿佛舞台上的暗转,“我们”变成了“我”,用最阴郁、最恐怖的形象逼出了诗人的精神悲剧:希望被战胜,焦灼插上了胜利的旗帜,一面黑旗。送葬的行列,死一般的寂静,低垂的头颅,黑色的旌旗,这里蕴含多么深广的形象!

 

  总之,这首诗采用了现实生活中的形象,通过富于暗示的比喻,造成了深远的意境,把抽象的心理状态化作一场有声有色的戏剧,充分地抒发了诗人郁结难遣的愁肠,并在读者心中唤起了同感。这首诗比较典型地表现了《恶之花》的风格。如果要概括的话,似乎可以用上中国古代的诗评中的两个字:沉郁。“沉而不浮,郁而不薄”,正可当作对《恶之花》之风格的最恰切的评语。《恶之花》不是滔天的巨浪,迸射着飞溅的水沫;它是涌涌的大波,挟带着呼啸的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