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亦飘零久

北戎皇陵地处北郊,距离荆平城还有一段距离。

“去皇陵做什么?”顾景愿问。

“到了就知道了。”龙彦昭露出一个神秘的、又带着一丝顽劣的微笑,“就是去转一圈儿……看看风景。”

将顾景愿腰间的衣带系好,皇上跟着又说:“阿愿若不愿意去也没关系,在这里休息,等朕回来。”

顾景愿:“……”

他大概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了,思索一番,顾景愿还是不放心,决定跟皇上同去。

顾景愿现在不方便骑马,龙彦昭表示也不着急,于是二人乘着马车秘密出了城,走走停停,终于于午夜时分来到了北戎皇陵的所在位置。

月黑风高,远远地便听见了一阵挖掘声。

草原民族四处为家,其实并没有墓葬的习俗。

只是近些年来,逐渐建立都城的北戎王室也习得了一些中原风俗,尤其是身为高高在上的王,死后怎能没有魂归之所?

皇陵由此演变而出。

通常来讲这里也该有重兵把守的,但不知是战乱当中,北戎王将这里的兵将也调走了,还是龙彦昭用了什么手段,此时皇陵四周空旷无比,举目四望,外头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等他们畅通无阻地到达北戎皇陵的时候,用石头搭砌的皇陵都已经被人掘开,一群黑衣人正在挖里面的坟堆……

“……”

那群黑衣人见有人来了,来者还是他们的君主,便立即过来行礼。

同样换上了夜行衣的龙彦昭冲他们点点头,要他们起来回话,问道:“到哪步了?”

“回皇上,咱们很快就要将北戎王的尸身掘出。”

顾景愿:“……”

他旁边龙彦昭一点头:“嗯,继续吧。按朕先前说的做。”

黑漆漆的皇陵中,除了头顶的星光外,就只有几根火把在跳动。

黑暗里,龙彦昭牵住了顾景愿的手。

顾景愿也没有说什么,就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将老北戎王从坟墓中掘出,看着那个仍旧一身华贵、但早就变成一副枯槁……枯朽得只剩一身残渣,根本无从辨认眉目的男人被人高高挂起,接着一鞭一鞭,被人抽得骨断筋折,毫无尊严和昔日威望可言。

……

这个人便是他们的父亲。

曾几何时,那一度是顾景愿最想取悦讨好的人。

他是北边的战神,犹如孤狼一样的男人,阴险狡诈难以取悦。

还无比自私。

但顾景愿却也仍记得,很小时母亲生病去世,自己忍不住一直哭。

守了一夜灵的父王一边责备他不像是个男子汉,一边又将他抱坐在肩头上,给他指远方的地平线,告诉他那就是他作为王要守护的疆土,那就是他生在这世上的使命,而不是所谓的儿女情长。

那个男人问他,“有信心帮父王分担这一切吗?”

那是顾景愿第一次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看见那么辽阔的疆土。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指点江山,也第一次与父王那么近距离的接触。

无形间,对于刚刚失去母亲的人来说,父亲便成了山一般的依靠。

他望着那时父王还算年轻的侧颜,不知怎么,莫名便有了勇气,奶声奶气地回答:“有。”

只不过顾景愿以前一直以为,父王也是有心的。

——他始终记得,母亲去世的那晚,父王在她灵前枯坐了一夜。

是以他对自己要求高,有时也很冷漠,会不由分辨地打骂他,都只是像他说的那般,他是一个帝王,他的子女便注定要背负使命,所以他对他们的要求很高。

但是后来,很久以后顾景愿才彻底知道,原来父王并不关心哪个孩子可以与他分担一切。

他只要最好的那个。

所有骨肉都可以随意祭天、送人,甚至引导其自相残杀。

他也许有心,但所有情感与那至高无上的王位比起来,都何其微小。

真的不需要儿女情长。

只留下最好的那一个便好。

顾景愿也犹记得被灌下化元汤的那天,王后和太子恶劣的大笑声。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什么尊严、什么高贵,都统统抛下了。

第一次,他祈求他们,只为见父亲最后一面。

怎奈换来的却仍是嘲笑和冷漠。

“你还是没明白。”他们说:“对于王上来说,是不会在弃子身上浪费更多时间的。”

于是他终究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

……

再后来一过很多年,谁能想到再见面时,变成枯骨的那个人却不是顾景愿,而是……他至高无上的父王。

远处的鞭尸仍在继续,顾景愿却语气很平静地问龙彦昭:“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派人来掘墓的?”

“朕一早就想这样做了。”

龙彦昭轻轻摩挲着他一截纤长的指骨,说:“只是今日听闻阿芷的事情,便加快了这进程……阿愿怪朕草率吗?”

顾景愿轻轻摇了摇头。

“不。”

他怎能怪一心要为他与阿芷出气的龙彦昭?

他只是……

顾景愿闭了闭眼,说:“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是这样恨他。”

以前不是恨。

要恨也只是恨自己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这位所谓的父亲,可以带给他温暖和关爱。

要恨只恨自己太愚蠢。

而对这个人,他只会感慨亲情凉薄,会伤心,会寒心,甚至还会怪自己做得不好,没有像程寄那样狠心,进而长久地自暴自弃,自我怀疑,自我嫌恶厌弃。

等等等等。

那主要的都不是恨。

直到重新见到阿芷时起,那恨意才彻底被熊熊燃起。

他怎可以让阿芷嫁给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做续弦?

当初那种情形,北戎与北崖原本就不必靠联姻来维系关系,他怎可以那般无情,完全无视阿芷的感受和幸福,甚至是死活……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他根本就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骤然捏紧拳头,顾景愿发现及至此刻,亲情给他带来的打击已经不是心如死灰,而是这汹涌的恨意。

他仿佛终于跳出了那个父王为他搭建了多年的陷阱,看清了一些本质。

——他根本不必活成那个男人期望的样子。

不是生成这样的身体错了,也不是选择善良,选择尝试去信任、去爱他人错了。

他从来都没错。

错的只有那个被他们叫做父亲的人。

……是他错了!

或许像今夜这般做个了断也好。

就当是也给阿芷一个交代。

……

骤然想起自己那位妹妹,顾景愿心底便不禁柔软一片。

他不是一个被所有人都出卖抛弃的不祥之人。

他还有惦念着他的妹妹,以及……

远处的动静很大,这一边,顾景愿却静默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