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狗的人(第2/5页)

接下来的难题是,寻狗启事上没有写住址,只留了一个电话和一个呼机号码。这里需要补充一条比较难以置信的背景知识,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的,有呼机的都是少数。陈恳这种穷鬼当然都没有了。他又没带笔,怕脑子记不住,只好把那张纸扯下来,结果把狗头扯成了两半。然后他开始牵着狗找公用电话。可是时间太晚了,公用电话都关门了。这里需要补充另外一个比较难以置信的背景知识:那时候街上的电话亭非常少,而且大部分都不能用,因为里面的电话都被拆走了,当成了厕所,臭气熏天。哈士奇对着电话亭撒了泡尿,自顾自地往街对面走回去了。陈恳气得鼻子都歪了,心说你要认识自己家也行呀,你认识我家有他妈什么用!浑蛋。

回家之后,陈恳从冰箱里翻出一个冻馒头,刚掰开一半,哈士奇冲上来一口咬住,吭哧吭哧地啃完了。陈恳把哈士奇造反留下的废墟简单收拾了一下,上床睡觉了。半夜里,哈士奇蹿上床来,用爪子在陈恳脸上拍了几下,把他拍醒了,狗自己却扭头睡着了。因为头天刚下过雨,狗爪子上踩得都是泥,陈恳只好起来洗脸,结果洗完睡意全无,只好收拾房间,哈士奇于是顺理成章地霸占了整张床,还会自己裹毛巾被。

凌晨五点钟,陈恳挤开哈士奇,上床睡了一会儿。反正没有窗户,天亮不亮也没什么区别。他刚睡着,狗就醒了,起来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拆了一遍,还在门口吐了一摊。陈恳困得要死,没能爬起来,干脆睡下去了。八点钟,闹钟把他脑揪于地而起,他迷迷糊糊往厕所走,啪叽一脚踩在呕吐物上,低头一看,大骂道:“×你妈!”转念一想,这不太成体统,便不骂了。他拿来笤帚簸箕准备收拾呕吐物,忽然发现里面有些白色的碎片。捏着鼻子蹲下看了半晌,终于看明白是什么之后,陈恳还是没有忍住,又大骂了一声:“×你妈!”

因为那些碎片,是头天拿回来的寻狗启事的碎片。

这天白天,陈恳干了不少事。他先去电话亭呼了老板的汉显,请一天假,然后骑自行车走三站地,打听着找到一个宠物医院,买了袋狗粮。买的时候他小声念叨:“妈的,比我吃的还贵!”被柜台里的小姑娘听见了,小姑娘一笑,他大窘而归,恨不得撞墙。回家喂了狗,觉得地下室太憋闷没法待,他又带着狗去了对面小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只狗的主人肯定住在这个小区,所以他绕着小区找了半天,都快晒脱水了。正当午时,烈日蒸腾,银杏儿跟龙爪槐都打蔫儿了,小区里别说行人,连野猫都没有,也无处打探。而且这个小区出奇地大,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简直奢靡腐朽。踏遍整个小区之后,日头已经往西转了。陈恳找了个地方买了瓶矿泉水,自己喝了几口,剩下的给狗喝了。喝了半瓶子水,狗嘴上的红嘴唇也没冲下去。

到此时为止,陈恳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跌入了谷底。他甚至有心把狗往阴凉处一拴,等下班点儿天凉快了,就算主人看不到,也许有主人的街坊邻居看到了能认出来,把它送回去。按说这也是个办法。但陈恳是9月1号生人,按照民间流行的某种星相学的说法,他有强迫症,必须要把整个小区走完。

结果,他在小区东面的另一个门口,看到了另一个布告栏,上面贴着另一张寻狗启事。

打电话之前,陈恳心情忐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好多套词儿,练习了很多种态度;这是为了应对狗主人不同脾气性格的场合。结果电话一通,没人接。他只好给呼机留言,说道:

“你的狗在我手里。”

后面附上了地址,但因为是一个地下室,想必读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是绑票。回了家,陈恳就坐立不安起来,生怕对方误解。那时候哈士奇是一种很贵的狗,又已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了,肯定十分金贵,绑了它就跟绑了孩子差不多,主人肯定十分紧张,搞不好还会报警。这要是报了警,警方会立案吗?听说一千块钱以上就算盗窃了,这狗肯定值一千块吧!这到底算盗窃还是算绑架啊?稀里糊涂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八点来钟,有人“当当当”一打门,陈恳爬起来一开门,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见一道黑线,哈士奇从门缝挤了出去,卡住了。

陈恳推开门,看到楼道里蹲着一个胖子。哈士奇人立起来,跟那胖子蹲着差不多高,正趴在他肩膀上又舔又叫,给胖子洗了一遍脸。胖子五官挪位,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在说什么。等了一会儿,哈士奇高兴够了,转过身来又扑陈恳,跳着脚要舔他的脸。舔一下,转身看一眼胖子,嗷呜长啸一声,然后接着舔,如此往复。那意思好像“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胖子站起来,抹抹眼泪,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撇嘴又哭了,简直神经病。

陈恳被眼前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直达内心深处。他没养过狗,从来不知道狗和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深,也没想到一条狗失而复得,可以让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这么高兴。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没思考自己为什么哭。这种哭不经过脑子,一股子酸劲儿从后脖颈子上来,刺过头壳直达鼻梁,就跟让人闷了一足球差不多。到最后,他流的眼泪比胖子还多,胖子还得劝他。结果绑架的事也没人提了,胖子也并没有报警。

这件事在陈恳的生活里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掀起了一点波澜,但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胖子很有钱,坚持要给陈恳两千块钱报酬,并且身上就有现金,一卷一卷的。估计本来是打算当赎金的。陈恳一抹眼泪,上来了男子气概,怒道:“我找你不是为了钱,是这狗太烦了,要不我就留下了!”胖子愣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像在使劲捶人的胸口。陈恳看了他一会儿,也大笑起来,这是因为胖子被哈士奇舔过之后,两腮绯红,跟擦了胭脂似的。这狗吃了颜料之后,雨淋不掉,水洗不净,却能蹭在人脸上。

胖子带狗离开之后,陈恳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房间。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在家里跟好朋友大喝了三天三夜,看球打牌,十分开心;现在朋友散了,他一个人收拾房间,就是这种寻常的孤独感。可是他不能真跟朋友喝上三天三夜,并且他也喝不起。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可悲的是,他还没有朋友。他一边收拾,一边回想哈士奇跟主人重逢的场面,默默地又流起眼泪来。

陈恳再没有见过那只哈士奇和它的胖主人。工作室没过多久就黄了,老板在黄之前,给他找了个广告公司的工作,挣钱不多,但是体面,不用穿得跟太空人一样去火车站冒着摔死的危险画顶绘。他跟同事在附近找了个房子合租,这次是高层,不但有窗户,景致还不错,因为当时的北四环还很荒凉,四周没什么障碍物,视野非常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