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3/7页)

有些士兵给他们的步枪配上漂亮的皮革肩带;有些只是简单的布料背带;还有些士兵选择像孩子般把枪抱在臂弯里。安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鞋带把步枪固定在适当的位置。这个年轻人每走一步,鞋跟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靴子的鞋舌在脚上拍打、晃动着。

这位士兵是什么风纪?他没有穿军装,好像对自己脚上的东西毫不在乎……举止非常奇怪,带的武器也特别怪异。

这件东西的木材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并非它本身很不寻常才引起安娜的好奇——枪炮什么颜色都有——而是此人的武器配件似乎都像银子,而且她的眼睛找不到扳机。如果他打算开枪射击,安娜却看不见,她怎么知道该害怕呢?

最不合规则的是这杆枪本身的形状。大多数步枪会有一根长长的细管,后面接个比较粗的躯干,往后逐渐变宽,直到成为屁股形,用来顶住肩膀,这杆枪却是圆筒形,几乎全身都如此。嘴头儿逐渐收缩,细成楔形原点,而且在靠近尾巴部分,应该看到是枪托的部分,却像个喇叭口般张开。

那个年轻人从手中的玻璃瓶里喝了口,然后举止粗野地在一截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如果安娜早见过喝醉酒的话,她肯定会毫不费劲地认出来。

年轻人把步枪举到嘴边的时候,安娜就更加迷惑不解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完全不对劲啊。当然,安娜自己不是军人,可是她很自豪地懂得规矩、体制、法则和标准的重要性——毕竟,燕子男本人既是个男子汉又是个指挥官——这个陌生、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一切都是对“规矩”的粗鄙违背。

年轻人闭上眼睛,把步枪的细头放在嘴里,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安娜胸中萌生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大得用语言概括不了——有关这个年轻人自己的问题——她还来不及抑制住自己,话已经从嘴里翻滚出来。

“你在干什么?”

安娜开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错了。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接着又迅速拿掉。燕子男的教导在她头脑中回响:

后悔就像金色的珠宝:在适当的时候,会显示出无比的价值,但是向陌生人泄露出来可就不能说明智了。

好在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娜瞬间的表现。他突然听到安娜的声音后迷惑不解,从坐的树桩上跳起来向后翻倒在地。

“哎呀,我的……”当他回过头看到安娜时,眼睛里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清清楚楚。安娜还不习惯林子里有人受到如此惊吓而且居然不加掩饰。

这个人的一切都有点奇怪。

“Riboyno shel oylum![15]不过是个小姑娘!”他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回到树桩上,“你吓着我了!”

安娜很不情愿听到被称为“不过”是某个东西,不过她很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那是什么步枪啊?”

年轻人疯狂地转过去,朝正后方看了看,然后尽管保持着摇晃的坐姿,还是朝每个可能的方向都看了看。“什么?在哪儿?”

“你的步枪。那是什么枪啊?你干吗要吻它呢?”

年轻人盯着安娜,大睁着眼睛,脸色通红,汗水横流,眉毛令人不解地皱了好大一会儿。

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这个人的笑声在安娜听来有种奇妙的启发意义。燕子男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他的人生很精彩,可是却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笑声——近两年来,他对谁都没大笑过——可安娜童年时代处处是欢声笑语,这个人的笑声盖过另一个人的笑声。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笑声是真正出自愉快和放松。他大笑是因为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他笑得很放松,笑得很爽朗。

“哦,亲爱的小姑娘,不是!”他说,“那不是步枪,这是支单簧管!”

“什么是单簧管?”

他挑起眉毛。“单簧管是种乐器。像我这样。”

在意第绪语里,乐器和演奏者都叫klei-zemer或者klezmer。

安娜皱起眉头。

“怎么,”年轻人说,“你不懂音乐?”

安娜懂。她听懂了这个词,她知道点音乐,但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任何乐曲了。

“我记得音乐,” 安娜说,“只是不了解。”因为有燕子男陪伴,她开始习惯没有什么嗜好都可以。她已经很久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了。现在,请求要什么东西有种危险和违规的快感。“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单簧管先生?”

单簧管先生听了,茂密的胡子后面露出微笑,圆圆的、红红的、苹果般的脸颊朝眼睛方向努起来。

“这个,”他说,举起乐器,“是单簧管,我叫希塞尔。”

安娜听了觉得挺有趣。“好的,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希塞尔先生?”

希塞尔先生的脸耷拉下来。“哦,不行,真抱歉。我不能,小姐……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漂亮的欢乐表情骤然消失,或许是因为这句问话的本身,安娜一震,头脑中闪现出一道明亮清晰的灵感之光。她没有名字。她不能有名字。眼前这个人把自己的名字随便扔出来,似乎毫无价值。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古怪、愚蠢、如痴如醉的男人危险、放松的欢乐,犹如一道温暖、甜蜜的洪流,开始扫除她的警惕。安娜负隅抵抗着。

他盯着安娜,等待着。她叫什么名字?他圆圆的红脸蛋诱人地吸引着安娜。收集来的路语的名字在脑子里四处滑动着,蠕动着,躲避着追寻。

结结巴巴了几下后,安娜放弃了对名字的搜寻,换了个话题。“可你为什么不演奏?”

这个问题让希塞尔先生再度心情黯然,安娜立刻感觉很内疚。她很喜欢希塞尔先生看人的样子。希塞尔先生肩膀方正,她好想把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上下摩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共振。几乎在伤心的同时,希塞尔先生又显得那么开心。

“因为,”他说,“我仅有的舌簧破了。”他伸手从右脚的破袜子里抽出一截黄黄的、顶端发圆的短棍。顺着纹络有道清晰的裂缝,透过裂缝都能看到阳光。

安娜质疑地把脑袋偏向右边,就像她看到有好多次燕子男做的那样。“什么意思?什么是舌簧?”

“嗯,”希塞尔先生说着又把舌簧放回袜子,“如果单簧管像杆步枪的话,当然不是,如果音符像步枪的射击声,当然不是,那么舌簧就像子弹盒,你知道,就像你射击时放进枪里的弹匣。有了它才能工作。它震颤的时候就像你说话时的喉咙,声音会从里面出来。如果没有舌簧,就不会发出声音。”

“那么其实舌簧才是乐器,而不是你或者这把单簧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