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3/8页)

“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穿越德国人的防线都是很危险的,”燕子男说,“何况目前,希塞尔……不是最好的情况。”

“没错,这是实情。”希塞尔先生开通地说,“没错,你说得对。”

燕子男打住话停顿片刻,只听到夜间昆虫和森林活动的声音。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某个遥远的居住区,几乎远到超出听觉范围,一条狗在吠叫。

“正常情况下,”燕子男说,“如果我们要穿越边防线时,我和女儿会走关卡,尽可能少冒些风险,少吸引别人的注意。”

这个情况希塞尔先生似乎听进去了,接着猛然用鼻子吸了口气,然后又燃起新的话题。

“我始终有些纳闷,”他说,“告诉我:什么样的男人会领着自己的孩子走进荒野却从不回头看看孩子?什么样的男人身上带的食物连一个人都不够吃,却仍然严格地分成几等份,而这三个饥肠辘辘的人中就有自己的孩子?”

燕子男没有回答。

夜晚的寂静被尽量抑制的咯咯声打破。“我能理解,”希塞尔先生笑着说,“你肯定也很饿了。可是你就不能起码少给我一点吗?”

“你还记得你跟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会合的吗?”燕子男冷静地问道。

希塞尔先生皱了下眉毛,兴致很高地点点头。“你告诉我,我义不容辞不能问你任何问题,我想你会想起来,我说过我没法作出这样的承诺。不过,我们别转换话题。我不太想问,先生,可是,这样做的人——这种人能说爱自己的女儿吗?”

希塞尔先生让这个问题在空中悬了会儿,然后才继续费力地往前推进。“哦,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然而,这个人如此耐心备至地忍受像我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小同伴弄出的各种小小的烦人的声响,仅仅是因为他女儿开始喜欢上这个人了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这个人,不是那种不爱女儿的人。我想,他非常爱这个小姑娘……他管这个小姑娘叫他的女儿。”

又出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过这段沉默期归燕子男主导。他纹丝不动,任由希塞尔先生的沉思慵懒地飘向天空。等这些沉思的话语完全消失后,燕子男才又说话了,好像这个犹太人的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想不被注意就通过德国人的关卡是很难的——”

“特别是当你跟einem Jude[18]一起行走时?”

他们的谈话简直就像一堆德语和意第绪语的沙砾,互相混合交织,一会儿滑向这个方向,一会儿又出其不意地滑向另一个方向,但是,希塞尔先生特意从德语中挑出这两个小小的圆圆的、光滑得像鹅卵石般的词语,然后握在他又平又宽的手掌中,伸向燕子男。

“没错。”燕子男说。

希塞尔先生不愿说话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当它出现的时候则让人感觉情况很严重。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最后燕子男说,“离这儿不远,边防线上有道缺口。我不知道那里还能开放多长时间——德国人似乎在迅速集结——不过,假如我们迅速行动,还是有小小的机会能顺利通过。”

“嗯。”希塞尔先生说。

“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到目前为止。”

“哦。”希塞尔先生说。

“当然,”燕子男说,“如果我们被发现,我们三个全部,肯定会被开枪打死。但是,在关卡——”

“但是,在关卡,肯定只有我一个会被打死。”

现在,沉默变得不确定起来,而且会长时间地沉默,不确定的还包括不知道接下来该谁说话。

“我不敢肯定,你们走了有多长时间,”希塞尔先生终于说,“但是,前不久我还住在卢布林的犹太人聚居区。谁会挨枪子儿,为什么,我都知道,就是我,没什么特别理由。”

“是的。”燕子男说。

伴随一阵嘘嘘咣当的声音,希塞尔先生喝了口小玻璃瓶里的酒,然后说:“给你,喝口伏特加。你想来点伏特加吗?我们可以一块儿喝,庆祝我即将来临的大限。”

“我不想喝酒,也不想看你死,希塞尔,”燕子男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哦,我知道。”希塞尔先生说,“你真的不想喝点伏特加吗?到目前为止,这东西还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那是因为,只要第一次让你失望,那将是最后一次让你失望。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想丢掉自己的才智。”

希塞尔先生轻声笑起来。“有道理。你,你始终在寻找这整件事的另一种可能,包括这场战争,这个世界,随你怎么称呼都可以。我,我不敢肯定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世界就是现在这样,那么,我只想这个世界里有些伏特加,有些歌声。还有些傻瓜。”

希塞尔先生润湿嘴唇的时候,瓶子里的伏特加再次发出嘘嘘咣当的声音。等他再次开口说话时,男高音已经变了,如果之前他说话音质光泽华丽——深知藏在言辞后面的幽默——现在他说话时音色深沉、温暖,毫不设防,仿佛在用单簧管讲。

“这女孩,”他说,“非常可爱,无名先生。好得不可思议。而且你在教她如何求生方面做得太出色了。我必须诚恳地说,我还不敢肯定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怀疑你是个好人,我之所以这样认为,原因在于她。”

燕子男没搭腔。

“真有意思——在她身边,几乎让我也像她那样看待你。身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成年人的区别在于:她没有意识到你有名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保护层,就像她总是跟随着一副空盔甲。”

燕子男沉默不语。希塞尔先生再次说话时,声调恢复成浑厚的金属音。

“不管你是什么人,肯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你知道吗?真心实意地谈谈。”

希塞尔先生一摆宽阔平坦的大手,否决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不,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任何东西,也许这样更好,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这一切,这个伪装,有效。可是,这不会阻止我想知道。我必须诚恳地说,我丝毫不知道这乔装背后的你是什么人,在这件巨大的傀儡盔甲服中操纵着所有这些牵线的瘦小伙是谁。我只知道你的意第绪语说得太好了。

“听着好了。我?我不怕让人知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吗?”

希塞尔先生用鼻子缓慢悠长地吸了口气,讲话前先把这股气憋了会儿。

“几个星期前,我住在卢布林犹太人聚居区,现在我们全都在那里,卢布林的犹太人,我们中那些没有被转移或者毋宁说处理的人,那里肮脏、污秽、恐怖,食物匮乏,死神四处游荡,只要你敢看他的眼睛。绝对!那里现在还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聚会,即便是非法的。只要有聚会,肯定就会有两样东西:音乐和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