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到北京后,我又开始了忙碌的上班生活。小光在母校工作得不愉快,也到北京来了。正好我租房合同到期,便同他合租了一套房子。他住一间,我住一间。至于余音,我几乎快忘了她。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她发母校春天来时樱花盛开的照片,她躲在花影之下,双手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头,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拍的。小光有时谈起她,说她也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去了上海,准备考研。随即,我们又谈其他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的留言,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起因是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在浓雾中行走的照片,并配上了一首诗:

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

微渺,广袤,澄澈。潮汐

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

我在下面回复:“这是毕肖普《矶鹬》里面的一段,对不对?”她很快回复我说:“是的。这是我现在的心情:世界是一场迷雾。”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回了“一言难尽”四个字。过了半个小时,我忙其他的事情时,她忽然发微信给我:“我现在能打电话给你吗?”我略感意外,但如果人家真有事情呢,便答应了她。

很快她的电话就过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会太打扰你吧?”我说:“完全没有。”她又问起我的工作情况、最近写什么作品、北京的天气如何,又问起小光的工作情况、身体状况,盘盘绕绕了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头顿了顿,“也还好……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忙?要不我换个时间再打给你?”在我连说几遍不忙后,她这才说起事情的原因:“我心情很差,很差很差。”

她跟小光一样,原来都是在我母校当代课老师,说白了就是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工资很低,半年才发放一次。小光离开后,她也不想在学校耗下去了,决定去上海考研。在浦东,她租的那套房子,包括她在内,有三家住户。

“她们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每天都看到很晚,我这边连书都看不成。”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恼,“我几次很客气地跟她们说这件事情,她们也答应得好好的,电视声音也确实调小了。可是那声音虽然小了一点,还是很大啊,我坐在房间里戴上耳塞都不行。我又不好意思再说她们。”

“这个你要是不好意思,给她们发微信说。”

“不行啊。我没有她们的微信。”

“那留纸条。”

“如果留了纸条,她们会知道我的字迹。知道我的字迹,她们要是想做点什么,会模仿我的。那该怎么办?”

“呃……不至于吧。”

“还是要以防万一啊。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太多了。我找房子,还被中介骗了好多钱。”

“那……要不你再换个房租?”

“我的钱太少了,现在换不成,”她说完这句,忽然又急匆匆补上一句,“我没有向你借钱的意思。我下个月就有钱了。”

我一时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那该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陷在这个困境之中,往哪里走都是碰壁。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辞职对不对……我妈知道我辞职的事情,很生气,在电话里大骂我,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假如考上之后呢?我能不能研究出什么来?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多好多事情,我没有头绪,只有挫败挫败挫败……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每天坐在房间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每天骂自己太懒惰,可是我还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啊,我连睡觉都睡不了。她们太吵太吵了,她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她们做饭灶台上全是油污……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

她喃喃自语时,我插不进去话,便一直听着。“不行不行,我要复习单词了!不跟你说了哈!”我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忽然把电话挂了。

过了几天,她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毕肖普救了我。解决了。”我留言给她:“解决什么了?”她说:“她们看电视,我就在自己房里大声朗诵毕肖普的诗。她们受不了了,让我小点声,我偏不要,她们就回房间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打电话给我,“你在忙吗?”我虽然手头还在忙着赶稿子,但还是说不忙。

“我早上读到毕肖普,这一首你记不记得?‘我梦见那死者,冥思着/我躺在坟茔或床上(至少是某间寒冷而密闭的闺房)。’”

“我……不记得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失望,“是《野草》啊!这首太好了,我读了一清早。怎么样,我念给你听。”不等我回话,她就开念了。平日说话她的声音细细弱弱,一旦朗诵诗作却变得坚定有力,且饱含激情,我想象她在自己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来回走动的场景,一只手拿着诗集,一只手在空中挥舞:

我抬起头。一根纤弱的幼草

向上钻透心脏,它那

绿色脑袋正在胸脯上频频点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她朗诵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我以为她是要喝口水再接着念,但一丝抽泣的声音传了过来。我问了一声:“你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手机那端发出“啪嗒”一声,应该是掉在桌上了。我连连问怎么了,她那头只有哭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挂了电话,忽然又听到她拿起手机,“我要复习了。再见。”这一次又是不等我回应,就直接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