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今晚月光那么美

我这人好说话,不仅身边的人知道,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能感应到。接到电话时,是晚上八点一刻,饭刚吃完,碗还堆在厨房等着我去洗,女朋友靠在床上就着电脑看美剧。从电话那头传来问候:“陈磊兄,你好啊。”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来电显示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只好问他:“你是哪位?”他说自己叫杜超,网名叫“哲思之羽”。“你还记得我吗?”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爱写点儿文章,没事就发到某个网站上,写得久了,关注的人也多了,时常也就有一些网友过来评点,其中就有这位“哲思之羽”。他评点起来可跟别的人不一样,其他人顶多会说“写得不错”,或者“没看懂,写的什么玩意儿”!他不,他一二三条理清晰地写出他认为好与不好的地方,所以我对他印象挺好的,跟他在网上的交流也挺多的,当然仅限于讨论文章。我们也相互留了联系方式,但有网络的交流就够了,电话倒是从来没有打过。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来了北京,下午去图书馆看书时,钱包被偷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问我能不能帮帮忙。我问了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又告诉了他我的位置,让他坐地铁来找我。他一迭声地道谢,说自己现在就出发。挂了电话,女朋友问我是谁打来的,我说一个网友,她一下子坐直,把正在看的美剧给点了暂停,眼睛盯着我:“我认识吗?”我笑笑说:“你当然不认识啊。”说时,我把外套穿上,换上了鞋子,她终于还是没忍住:“男的女的?”我低头系鞋带,“女的啊。”她把枕头砸了过来,“问你正经的!”我躲开了枕头,伸手捉住她的手,“给我五百块。”她把手缩回,脸上露出警惕的神情,“你要干什么?”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她把头扭开:“你几乎都不认识他,凭什么要借他钱?”我又去拉她的手,“人家现在恐怕一天都没吃东西,想想怪可怜的。我昨天不是来了一笔五百块钱的稿费吗?”女朋友不让我碰她的手,“昨天修空调,给那个师傅了。”我坐在床头,没有说话。平时,我的钱都是上交给女朋友的,缴房租、水电费等日常开支,都由她来掌管。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她说:“好啦好啦,你就是个败家子。”说着从床头摸出钱包,掏出五百块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开门时出其不意地亲了她额头一下,“你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她扬扬手,“去去去,别让我看见你!”我刚要开门,她又补了一句:“厨房的垃圾带下去!”

深秋的风凉意十足,沿着小区的小路走,满地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楼群之间,一片半圆的月儿,悬在冰蓝的天上。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电视剧里热闹的声音刚从窗户缝隙泄了出来,随即被风声吃掉了。我来到了小区前面的麦当劳门口,这是我们的约定地点。他没来之前,我抽了根烟。在屋里,没有我抽烟的地方。我跟女朋友租的是次卧,主卧和一个隔断间分别住着二房东和另外一家租客。他们都是不喜欢抽烟的,连在卫生间抽烟都不行,二房东为此说了我好几次。现在我可算是痛痛快快抽一回了,刚才在屋里,烟瘾就像是无数的小爪挠着我的心——女朋友是坚决不允许我抽烟的。正当我抽第二根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陈磊兄,让你久等了!”我一转头,一个小个子男生站在我身边。我忙跟他握了一下手,随后我们就进到麦当劳里面去了。

都到深秋了,他的穿着依旧是夏天的行头,一件印着列侬头像的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外套,藏青色牛仔裤裤兜里插了一本小开本的书。说话时,他一直在吸鼻涕,显然是感冒了,头发蓬乱得不成形。我问他想吃什么,他点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我又再给他加了几块鸡翅和一包薯条。坐下来后,他拿着汉堡包,并不急着吃,而是认真地看着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便说:“你快吃啊。”他笑道:“你比我想象中胖了一点。”我说:“是吗?我在网上放的照片是年轻时候的了。”他点点头:“是啊,你刚写的时候,我就在看。一晃四年过去了。”他说出了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又提起了我最近写的一篇小说,他说起他喜欢的一些片段,又把声音放低,提到一些写得不成功的地方。我也不催他吃了,听到有人这么熟悉自己写的文字,有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他却能如数家珍地提起,真是让我又惊奇又感动。

窗外的风呼呼地撞着玻璃,马路上渐渐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麦当劳也是零零星星几个顾客在慢腾腾地吃东西,扫地的阿姨靠在墙边发呆。说完我写的东西,我们沉默了半晌。他一小口一小口啃着汉堡包,而我拿着薯条一根一根蘸着番茄酱吃起来。不能这么冷场,我又找话题,便问他为什么想到北京来。他说原来在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做腻烦了,攒了点儿钱,就辞职出来一路流浪,不知不觉就到了北京。要不是钱包被偷了,他还要继续流浪下去。我问他在北京吃住怎么办,他说每天吃一顿就好,晚上睡觉呢,自己睡过北京很多麦当劳和肯德基的沙发了。他手往那橘红色的沙发一比画,“就那么一躺,把眼罩带上,暖暖和和的,睡得挺香的。”说的时候,他又吸起了鼻涕,我说:“你感冒了。”他笑了笑,把没有吃完的汉堡包裹上了包装纸,我忙说:“不够了我再点。”他摇摇头:“够了够了,这个我留到明天吃。”说着把汉堡包装进包里。我把五百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他脸微微一红,接过了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

女朋友发来微信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回她马上就回。杜超显然还想跟我继续聊,其实我也挺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回到家里还要洗碗、还要刷锅、还要拖地,事情太多,想想就烦。图尼埃尔怎么样?我觉得不错啊,爱死了。那布罗茨基呢?嗯,我喜欢他的语言。海明威呢?那家伙真是大神,那节奏感用得真是恰到好处。对对对,那个托宾,爱尔兰那位,啧啧,我太爱了。弗兰岑、门罗、奥尼尔、契诃夫、托尔斯泰、曹雪芹、鲁迅,人类学,噢,社会学,人的自由意志,白银时代……好久好久没有聊得这么开心了,简直像是开了闸口的洪水,有着一泻千里的痛快感。他说话时,眼睛炯炯有神,说到高兴处,双手忍不住搓起来。当我们聊到雨果时,女朋友的电话打了过来,“都十点多了,你在哪里鬼混呢?”她说话的声音中有了火气,我一看时间,真是十点多了,麦当劳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这儿了。杜超等我挂了电话,说:“真不好意思,你快回去吧。”我叹了口气,起身说:“那你晚上怎么睡?”他笑笑说:“不用担心我,这里就成。”他指了指沙发,我点点头,“真是对不住,我那里实在是不方便。”杜超摇摇手,“你太客气了,快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