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物语(第2/2页)

花明拿过舒岭做的一片模型。那是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去教室拿书,准备回家,看到舒岭的模型放在桌子上——1:20的巨大模型,当初他花了不少功夫没日没夜地做出来的。花明暗暗有点嫉妒,显而易见舒岭期末设计课的成绩肯定比自己的好。舒岭的模型放在桌子上,答辩早就结束,模型也像是已经完成了使命一样被遗弃在那儿。确实,它太大了。旁边有零碎的木片,应该是多出来或者切坏的,大大小小地堆叠在一起。花明挑了块大小合适的,放进口袋,像是偷拿了私人物品一样逃离了那里。后来她把它放到书里当作书签,再后来,她忘记放在哪本书里了。

白日渐长,阳光很好,有时甚至感觉到热。晚上花明去食堂吃饭,买了粥和小菜,又买了份手撕鸡。吃完,她接着去教室忙着画图。繁忙的日常之外,偶尔也有放松的时候。那天吃过晚饭,就有同学拿了专业教室里的投影仪去屋顶平台,将投影仪的光打在楼梯间的白色外墙上,放电影。电影的名字是《建筑学概论》,只不过因为名字里带着“建筑学”三个字而已,于是就找来看看。一切准备好了之后,有人来教室招呼大家去看。花明和旁边的女同学也一起去了。天色昏暗,零星几个人坐在温热的水泥屋顶上,看电影里已经工作的建筑师。有的人来了坐下,有的人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在昏暗里碰着别人的脚。夜空匀称地暗淡下来,有星星亮起。不知谁买了只青皮西瓜过来,最后没有吃完,还剩下一半。电影里的画面跳跃着,光明灭不定,在众人的脸上,有时纷乱,有时缓慢。花明在心里期盼着点什么,然而那点心思渐渐地熄灭下去——本来舒岭也要一起上来看电影的,但却在上楼的时候接起了电话,大概是女朋友打来的。

众人回到教室的时候,舒岭还在打电话。看大家都回来了,他就挂了电话回到自己位子上了。

“回来了啊,电影怎么样啊?”

“一个渣建筑师在电影最后忽然似醍醐灌顶了,顺带在婚前重温了下旧情旧梦,就这样。”

5

每天深夜,花明和其他人一样,赶在十二点寝室关门前收拾东西回去。舒岭从来不和大家一起走,他永远在接打电话,并从楼梯走下去。十七层楼,想必要走很久吧,如同对电话那端长长的爱意一般。人很多,大家都挤在一部电梯里,无话说,也无波澜。出门,夜风从树梢一路吹下来,跟着星光一起跳进门廊里。楼前的香樟树在春风里铺天盖地地落叶子,暗沉的旧叶子满地都是。风里有蔷薇的香气。花明简直想要在这风里停下脚步,然而十二点的闭门时间即将来临,容不得人流连迟疑。

答辩的日子逼近。整个教室,每个三人合作的小组,纵使三人再有礼貌,纵使语言不通不利于流畅地吵架,也有意见不合波涛暗涌之时。好在方案终于完全确定,这和平画面得以顺利延续。已经全无时间再修改设计方案,接下来就是赶制图纸。舒岭做手工模型,男生的力气总是要大一些的。花明和山田在电脑上画图。教室里再一次热闹起来,像第一天一样。

离答辩还有一天两夜。夜晚很珍贵,待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晚上舒岭一边照常做着模型,一边对花明说:“晚上我可能会回去比较晚,我要把这个模型做完。这样我明天可以帮你们画图。晚上你和山田回去吧。”

“啊?你要通宵啊?那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还有明天晚上呢,你连着两天通宵没有必要。我一个人已经可以了。”

花明犹豫了一下,想必当晚通宵的人会不少。

“好吧。”

夜里花明回去,舒岭破天荒地和她一起下楼,打算去买杯咖啡。一向拥挤的电梯里居然只有两个人。花明想起傍晚时买的一杯酸奶,自己忘记吃了。于是她拿出来,递给舒岭:“给你吧,我不吃了。”

舒岭撕开包装,拿起勺子,舀起第一勺,递过来,问:“吃一口?”

那一刻花明的脑袋轰轰作响,血液静滞。她相信舒岭是无心之举,然而,他如何能做出这等不经心的动作来?

“不用,我不吃了。”

电梯门开了,花明简直是逃了出去。

6

答辩就在天明之后,最后一夜疲惫又忙乱。天还未亮透的清晨,图纸终于打印出来,花明拿了图纸,和同学一道回到教室,舒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四张图纸,被抚平了贴在齐人高的展板上,有种虚妄的气势。花明退到窗边站定,看着这两周以来的最终成果。“看起来好像也做了不少工作的样子嘛,线条颜色最终还是有点淡,图的疏密其实还可以再调整一下的。”她就这样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遗憾默默看着。

第一张图纸上,在大大的“G06”的组号下方,山田、舒岭和花明,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整齐地排列着,山田的一颗小虎牙露了出来,很是可爱,照片是她帮山田拍的。每两张照片之间隔着五毫米的距离,这是花明自己排版的。花明有点不好意思看自己的照片,于是往窗外看去。天上飘浮着细长的云,楼下的水杉树林站得笔直,路边的法国梧桐也全换了新的叶子,茂密的叶片遮蔽了道路,清晨的阳光在黄绿色的树梢上跳跃着,从高处望下去像一条流淌的河。夏天就要到了。

花明靠在窗框上,在那时感觉到,这图纸上并列的小小的照片和名字,已经是她和舒岭之间所能接近的最近的距离。日起月落,四季更迭,每颗星辰都有需要接受的命运。卫星绕着行星旋转,自有它不越雷池的轨道。你没有那么重要,也无须跳将出来。你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又取消的电话号码,你在纸上写过他的名字,你在梦里也和他说过无关紧要的话,你绕着隐秘的轨道周而复始。你们之间的距离始终存在,他的光芒却能覆盖你的星球。慢慢地有那么一天,引力散去,潮汐平复,你也终于获得了自由。花明感到心里有很多东西,说不清,似乎也不用说清,在这南方四月末尾,在这潮水一样淹没城市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