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之夏

我经历过的那些有关毕业的夏天,大概你也和我一样经历过: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分离感从初中开始浮现,很多同学毕业之后会去城市里打工,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最郑重其事的那个夏天是高中,我们每个人都趴在别人花花绿绿的留言册上奋力写上几千字的毕业留言,借来照相机去县城的公园里拍照并互相赠送。我们一一惜别并相约再见,然而后来我们没有再见过。

这个夏天,南京的梅雨来得较迟。寝室里住着我们三个女生,虽然原因不一,但结果相同——学院正式答辩日期是五月二十日到五月三十日,而我们则全部推迟了答辩日期。已经到六月,别的同学都已答辩完毕,专心感受“毕业”这件事情,而我还陷在论文写作的最后泥淖里,每晚熬夜。

两个室友每天去专业教室写论文,而我窝在宿舍里写。每天我在潮湿的空气里醒来时,她们都已经出门。我蓬头垢面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我的书桌在寝室里朝南的阳台端头,两面都是窗户,一边对着隔壁寝室的空调机位,一边则是天空,大晴天的时候就会觉得很热,还好那是一段漫长的阴雨季节。过一会儿小灰猫就会爬到桌子上,在电脑附近转来转去。它是五月初我从南京博物院附近捡来的,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月大的样子,因为忙着写毕业论文,我也一直没有找领养它的人。它忙着从我的杯子里喝水,踩键盘,去窗外的空调机位上转转,看看我养的多肉植物,然后就趴在键盘的一角开始打呼噜。

去见导师是最不情愿的事情。并没有什么阴错阳差,但我的导师确实是学院自动分配给我的。研一寒假我在家,得知学生与导师互选结果已出,就登录到学院网站去看。我选的那个老师没有选我,而我则被分到没有一个人愿意选的现在这位导师那里。

这位导师的方向是一项很冷门的建筑物理技术研究。最初她就要求我的论文必须写这个方向,而其他的就不要考虑了。后来在这个方向上,我努力地找到一个自己还算有些兴趣的题目,于是就这样一路写了下来。

一月份开始动笔,前面还比较顺利。一直到三月份写完第三章。后来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论文几乎没有进展。四月份由于论文需要实地测量一些数据,来来回回去了苏州两次,待了半个月。然而生活里永远有更大的变故等着你。在那样的情况下,论文进度也一再被拖延了好久。再后来,论文要用到几款节能与采光计算软件,我对这些东西向来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五月初,然而关于计算机模拟这一章节如何也计算不出“应该正确”的数据。没有数据,论文也没有办法写下去,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在软件计算里耗着。

那些夜晚是明亮的。月亮会从窗外左边升起,后来消失在对面的楼房后面。梅雨让月光朦胧又潮湿。风扇把深夜的潮气卷起,让人觉得凉。有天晚上我还在写,室友早已睡着。凌晨三点,啪的一声过后,一切平静下来,只有电脑屏幕闪着幽幽的蓝白光。想想,应该是宿舍的电用完了。我于是坐在那儿看窗外,昏暗的平静里只有眼前一轮快落山的月亮。

每天傍晚我都会出门去食堂买西瓜。食堂地下一层有水果店,门口堆着小山似的西瓜,切开来卖,卖得很快。我每天买六分之一的西瓜,卖瓜的女生熟练地在塑料袋里笃笃笃地把它切成一块又一块。红色的西瓜给人带来夏天的满足感。然而梅雨时节天气阴凉,我常常会有秋天已经到来的错觉,其实大概只是因为夏天还未真正开始。我甚至记不起那时候是否有蝉声。有时候我也买荔枝,然后踩着雨水回来,人字拖把泥巴与水吧嗒吧嗒甩得沾满一脚一腿。

其他的乐趣也在傍晚。买西瓜之前我会先去学校里喂两处的猫。一只灰黑色虎斑纹的长毛大猫,在图书馆边的桂花树下住着。后来我发现它生了好几只小猫,有几只虎斑纹的,还有一只全黑的。另外一处在数学楼下,一只三种花纹的母猫带着三只小猫:一只全身是白的,唯独尾巴是黑色的,一只黑色虎斑纹,一只黑白相间的牛奶色。我把猫粮倒在它们的盆子里,再去旁边的数学楼里接点干净的水,在旁边坐一会儿,就拍拍屁股回去了。

后来数据终于计算出一个貌似合理的结果,总算可以继续写下去。导师的口头禅有一句是“你还要不要毕业了?”并以此来要你做各种修改,没日没夜地修改。罢了,修改是正常的,我也知道。

那天拿着全新修改的第三稿去见她,心里想这样答辩应该没有问题了。她翻了翻论文,没有接着往下看。

“你如果想答辩,就得给我写个保证书。”

“啊?保证书是什么东西?”

“就是保证你答辩完了之后,我让你改,你得接着改,不能答辩完了就走人了。”

“如果答辩委员会有修改意见,我会改的,但保证书这种东西,我没法写,这不是必要的东西。写了也没有用,不是吗?”

“对我有用,我看着放心。就这么说吧,你这个论文进度,完全达不到我的答辩标准,我让你答辩是对你开恩,你懂吗?我是在帮你。你不改,我当然不会让你答辩。”

“我看了很多同学的论文,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论文会通不过答辩,老师。”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如果不写保证书,我们就没法谈了。那你慢慢改吧。我们下个学期或者明年再答辩。”

“我出去一下。”

“行啊,你想清楚了。如果想现在答辩,就得写保证书,不然你就慢慢改吧。”

后来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本人保证在论文答辩通过之后,会按照导师的修改意见对论文做出必要的修改,不会以个人理由推脱。”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保证书,是因为太疲惫而写下的。

“行吧。那我先去吃饭,吃完饭和你接着说论文怎么改。”

回去之后太困。虽然只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还是窝在床上睡着了。梦里一切繁杂——导师的威逼、论文的难处,千军万马似的奔过来。终于醒来的一刹那很高兴:“原来是个梦啊,终于醒了。”然后不到一秒的时间我便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算梦,现实明明比梦境更糟糕。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抱着被子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