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伯百利(第2/2页)

我嘎嘎地笑起来,想陶渊明说得真是对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连亲戚都不余悲了,我爸眼看着就要死了,他还在那惦记别人的屁股。

要进安检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表哥,说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急糊涂了吧,我搬走住哪里?再说要搬也不用这么急啊。我想干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觉到狰狞,说你住哪里我管不着,反正不能住我家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门,感觉后脑勺被他盯得滋滋发烫。

我爸死了。从他咽气,到遗体告别,再到推进焚尸炉,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老觉着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涂了口红,眼睛紧紧闭着,显得又冷漠又英俊,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还是我爸吗?就算他是我爸,我又为什么要哭?我从没在意过他,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死。每次给他打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我真的爱他吗?只是因为他给过我钱?

我妈坐在地上啊啊地哭,我扶起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他是我的爸爸,但爸爸不过是这么一种人:与其说你爱他,不如说你认识他;与其说你认识他,不如说你跟他在一起住了二十年。现在这个跟我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人死了,我真的应该伤心?这又是为什么呢?亲戚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我看着他们慢慢地想:也许我真的该哭一哭了,因为,他再也不能给我钱了。

抚恤金一万六,他厂里的同事又另外凑了几千块。这就是死亡的价格。他活着的时候一个月值一千八,他死了只值十个月。我拿着那笔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我的父亲多么便宜啊,开了一辈子车,最后只值一个轮胎价。而我呢,我死的时候能卖多少钱?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翻着爸爸的照片,来来回回地想那个电话,如果我不咒他,他还会不会死?还有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凭白无故地打那个电话?我说:我爸出车祸了,他就真的出车祸了,如果我让他活过来呢?这时窗外响起了沙沙的雨声,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看见照片里的爸爸慢慢伸出了手,手越伸越长,横过午夜三点,终于无声地伸到了我的脸上。

一只横过午夜三点的手,不揭示任何秘密,但终于让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回程的火车上,我又想起了那个人,我总觉得他跟我爸的死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应该恨他。我咬着牙,鼓着气,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骂他,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恶毒语言。但骂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恨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一辆一千二百万的宾利。

我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心情很奇怪,有点心酸,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算兴奋吧,我想:是的,现在我爸爸死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那句话了。

“是你啊,”他说,“有什么事?”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爸爸出车祸死了……”

他没说话。

我继续哭着说:“你以后……你以后开车一定要小心……”

伯百利:Burberry,又译作博柏利、芭宝莉,英伦式优雅的典型代表,在中国的高尔夫球场上、高尚人士的酒会中,随处可见其经典的条纹/方格标记。品牌创始于一八五六年,产品包括服装、香水、皮草、头巾、针织衫及鞋等。分别于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八九年两次获得英国王室授予的“皇家御用保证”徽章。

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女式羊毛大衣售价约两万元,带有伯百利经典标志的雨伞售价约一千二百元,一件专为宠物狗制作的狗夹克售价两千九百九十五元,根据导购小姐的介绍,一只名犬一冬天至少需要四件这样的狗夹克,因为“您的爱犬总要换洗呀!”

四件是一万一千九百八十元,相当于四百个失学儿童一年的学费,相当于一个中国农民一生的穿着,但现在,只是一条狗一冬天的服装费。

问题在于:如何让一条狗领会英伦式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