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韦奇伍德

“离上帝最近”

人事经理大概是离上帝最近的职位。这话听起来像吹牛,其实就是在吹牛。不过我多少还有点操守,跟电视上做广告的那些家伙不同,咱吹的都是有根据的牛。

说“离上帝最近”,是因为我在招聘会上刚刚遇见了“耶稣”本人。不要瞪眼,我说的不是那个拿撒勒的木匠,而是一个血统精纯的中国人,姓陈,祖上造过蒙古人的反。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都以不讲母语为傲,所以“耶稣•陈”张嘴就是一口绊倒牛的德州英语,这个德州不是出扒手的那个,而是出扒鸡的那个。“I am a excellent……啊这个,啊这个,counter。”他居然只长了一个鼻子。除了主业拯救人类,这位“耶稣”还兼营坏账审计,做过十万大case,连福特和洛克菲勒都要仰他鼻息。

刚把他轰走,一个叫“摩丝王”的满身大汗地挤了进来,没等我开口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来,我没听清,问他:“你说你叫什么?”

“您问的是英文名吧,Moses,Moses王。”

“什么?”

“Moses,摩西啊,就是带领以色列人出走埃及的那个。”

我恍然大悟,叫摩西,“说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吧。”

摩西摇了摇手里的钢笔,似乎在他英雄盖世的年代,那就是他屠杀埃及牲口的权杖。二十一世纪的摩西早就失去了分开红海的法力,毕业六个月没找到工作,现在衣食俱无着落,连皮鞋都开口了。我听了叹息,他神神秘秘地靠过来,把一张小纸条拿给我看,上面写着:“谁帮我解决了工作,我就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或者是两千元现金。”我正在诧异,他鞠了个躬,眼含泪花大声发誓:“反悔的不是人!”

这是什么世道啊,把神仙都逼成这个样子,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酸地想,为什么我就不能给他个机会?两千元呐。就算他刚刚毕业,就算他卑鄙下流,可他毕竟是个先知啊!

借用利奥十世骂路德的说法,只有冥顽不灵的野猪不信上帝。其实当野猪是个挺不错的选择,有肉吃,有皮裤穿,一年还有那么一季可以撒欢儿,比和尚强多了。

公司有个财务大姐是基督徒,见人就劝人信教,“来吧,相信主,让我们成为兄弟姐妹。”按她的说法,这耶稣倒是个好人,会变戏法,心眼儿也实在,只是脑袋不大灵光,“他啊,他为了救你,宁愿自己被钉死。”我又没求他。在我看来,耶稣实在算不上是好老板,不发工资,也不提供宿舍,只会派他的仆人找你要钱。我有个粗俗的比喻,认为信仰这东西就像割包皮,不割也那么过,割了不见得有多少好处,还可能引起尿道感染。所以我宁可当一头冥顽不灵的野猪,拒绝被割,天天吃肉撒欢儿,穿皮裤流口水,至于上帝,嘿嘿,去他的吧,这年头,谁给我钱谁就是我的上帝,拜就拜有钱的主。

那个人很久没联系了。不知为什么,跟他交往,我总感觉自己像个孕妇,又敏感又多疑,随时战战兢兢的,动作大了怕流产,动作小了吧,又怕运动量不够将来难产,真是愁死个人。说实话,我自己也知道这胎不是什么好胎,打掉才是正经。但是你看,我一把年纪了,既不会数理化,又没有当官的优秀爸爸,怀也就怀这一次了,打掉实在是心有不甘。

一生中最后的鬼胎。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生日晚餐

我过生日那天他来得很晚,送了我一套重重包裹的瓷器,按字母拼,大概是叫什么“韦奇伍德”,不知道值多少钱,不过上等人出手,总不会是凡物吧。我一直舍不得用,高置之,深藏之,日日仰望之,每月拿出来擦洗一遍,跟洗孩子差不多。我女朋友为此很是吃醋,说我对那些杯子盘子比对她都深情,“我说的可是——深情!”深情有什么坏处呢,我顶着那个盘子转了一圈,心想:在这光辉灿烂的二十一世纪,曾经深情,我还能给谁?

那天他好像一直不大高兴,让他喝酒他不喝,让他吃饭他也不吃,搞得我都以为菜里下了毒。闲扯了一会儿,无意中说起我们的房子,我就对他连连叫苦,说你看,就为了这么个东西,负债几十万,又没这个又没那个,还隔三差五地停那个。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他,心想他会不会突然豪情大作,一下送我套别墅什么的。

等了半天他也只是淡淡的,说一个家嘛,只要干净、明亮、有人气就足够了,要那么多,你用得完么?说得我半身冰冷,连喝了两大杯啤酒,想单相思果然是靠不住的,你不能指望一头牛会光着屁股在天上飞,还拿24K金箭射那些犯了花痴的家伙。

这时电话响了两声,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在那儿唠叨:“你说气人不气人,上个月……”我女朋友推推我:“电话!”我这才放下手里的筷子,拖拖拉拉地走过去。

我同学:“你让我这时候给你打电话,到底什么事?”

我:“是你啊,最近怎么样?”

我同学:“你这孙子,我们下午不刚刚见过面吗?”

我面色大变:“真的?不会吧?”

我同学:“什么不会?你装什么蒜啊?你到底……”

我急声发问:“那现在怎么样?送医院没有?医生怎么说?”

我同学:“喂?喂?也没串线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面有难色:“十万?我也没那么多啊,我现在……”

“喂,你不是疯了吧?”

我叹息:“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把手头这两万拿给你?唉,遇上这种事……”

我同学彻底被我搞糊涂了:“什么两万?你要给我两万?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一向是……”

我:“对,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挺困难的,这两万还是我爸的抚恤金,但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朋友,现在你妈有了病……”

“你他妈才有病!”

电话挂断了,一串嘟嘟的响声,我面色沉重,语声低缓而伤感:“我明白,我明白,你知道,前些天我爸去世了,我当时的心情就跟你现在一样,真的。是是是,我什么都明白,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前两天刚对我说过,浮生悲欢皆是梦,人间难辞父母恩。我明白,真的,我也有父母,唉(停顿),没关系,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两万块你先拿去用,能治好……如果不够……唉,反正钱财是身外之物,对不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朋友的这时候不伸手,还他妈算什么朋友?”说到这里再停顿一下,“我?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坚持一下就能过去,倒是你妈的病……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