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我们台的直播延时十二秒。这事内行都明白:不管我在直播间说什么、做什么,十二秒后观众才能见到。控制台下有个红色的延时键,按一下删除六秒,两下删干净,万一有坏蛋说了什么不利于国家的言论,主持人必须及时伸手,否则就是事故。一年前我就差点捅了娄子,有个家伙搞了个公司,赚了不少钱,离婚时不想分给老婆,问我该怎么办。其实这话应该私下里问,我至少有二十种规避法律的办法,但上了直播,我只能骂他,劝之以法,导之以义,酷似毁人不倦的国学大师。那厮又臭又硬,跟我强辩,还胆敢攻击国家政体,说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是个律师?律师哪有好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跟×××似的……这三个字绝对见不得光,我吓死了,赶紧拍延时器,心里怦怦乱跳,特地让导播检查了一遍,心想这话要是播出去,我老魏这辈子别想上电视了。

那天在节目中接到陈杰电话,我几乎惊死,好在反应快,立时挂断来电,伸手到台下猛拍两下,表情毫无变化,嘴里还在回应:“喂?喂?我听不清楚……什么信号呀这是,喂?”对方当然没有回应,我直视镜头,面色安详至极:“刚才这位朋友的电话有点问题,欢迎下次继续拨打。”说完躲出镜头,暗暗擦了一把汗,感觉两腿酥软,盘算了两秒钟,决定还是找王秃子,关键时刻,非出生死手不可。

陈杰那几句话全删了,观众什么也看不到。倒是肖丽猜到了一点,往我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是不是陈杰?都是我不好,原谅我!”我没理她,继续接观众来电,心想滚你妈的蛋吧,如果这事真弄得我身败名裂,我第一个就把你做了。前两年有报纸登了一件凶杀案,标题恶俗无比:《先奸后杀再割喉》,我对奸没什么兴趣,割喉倒是挺解恨的。

到现在我也没见到陈杰,只在照片里看过几次。这小王八蛋长得倒不坏,只是干瘦无肉,两眼贼溜溜的,一副汉奸模样。我跟王秃子说好了,这周末就派人到他家做家访,四条大汉,条条黑壮生猛,能抓住他当然好,只要人在手里,一切都不在话下。抓不住也无所谓,借口早就想好了,就说他欠债不还,进门就把电视砸了,再往沙发里戳一把刀,让这小王八蛋自己掂量去。

这次我真的起了杀心。跟王小山聊了几个钟头,听的全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按他的说法,“中国人命烂贱”,坐飞机摔死了,民航只赔几万块,黑社会的价钱比这还公道。找个农村小伙子,往他手里放一把刀,三千元买命,一万块灭门。杀陈杰这样的尤其容易,文文弱弱的,要打打不过,要跑跑不远,两刀下去,万事大吉。我说本来还想给他几万块,逼着他写个保证书什么的,秃头王小山仰天长笑:“还不如把几万块给我,省事!”他是江湖豪客,一向言简意赅。

回家后凌晨两点多了,肖丽明显在装睡。我简单洗了洗,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她在我背后动了动,忽然伸手抱住了我。我有点烦,推开。她又伸过来,再推开,力气大了些,她一下哭了。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又累又乏,也懒得管,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啪地打开灯,缩在床头呜呜地哭,我被吵醒了,看见她满脸流泪,还在不停地跟我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原谅我……”我十分烦躁,说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她乖巧收声,眼中的热泪还在刷刷地流,我看着也有点不忍,从床头抽了两张纸巾,她不接,呜咽着问我:“是不是他?”我心里一动,想这事有点古怪,说你怎么知道是他,你们还有联系?她小声回答:“你刚走他就来找我,说……说……”我冷笑一声,说他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跟他走?反正东西在他手里,有多少钱都是你们的。肖丽的眼泪又开始淌:“老魏,求求你,别……我……呜呜……我不会再对不起你!”

陈杰这小王八蛋真是个贼骨头,知道我要做节目,一早就在对面的茶馆里守着,我一走他就上楼骚扰肖丽。肖丽说没让他进门,只在门口聊了两句。陈杰说他发誓要把这事干到底,反正他连工作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想象他们见面的情景,突然插嘴问了一句:“他没说要带你一起走?”肖丽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跟我道歉,说不该打我,不过我不会跟他走,我……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急得口不择言,说你他妈笨蛋,答应他多好,让我把人抓住,不就全解决了吗?她嗫嚅道:“我想过,可是……可是我怕你打不过他,他练过武……”我气笑了,说练他妈的六,我还用亲自出手?她这才醒悟过来,吐了吐舌头,说哎呀,我就是糊涂,早知道……我说你留他电话了没有。陈杰原来的手机号停机了,一直联系不上。肖丽说我要了,他不给我。我叹口气,心想大好的机会,就被小贱人这么放过了。躺倒要睡,又被她抱得紧紧的,小声告诉我:“你小心点,他挺阴的。”我一愣,她贴在我耳边说:“陈杰说了,不怕你厉害,他身边也有高人。”

我握握她的手,被那颗假钻石硬硬地戳了一下,心里顿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柔软地爬了过去。我知道她的话不可信:第一是他们见面的场景,不可能只是“在门口聊了两句”,要么不开门,开了门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第二就是那个孩子,如果真是我的,陈杰何必道歉?想到这里心肠陡然转硬,想这小贱货,当我面装得千柔百顺,背过身去不知道怎么说我呢。睁眼望望这漆黑的夜,心中突然想:这会不会是个巨大的阴谋?两个贱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装真情,一个演冷酷,他们想干什么?还有,陈杰说的高人又是谁?翻过身看看黑暗中肖丽的轮廓,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呆了半晌,慢慢又冷静下来,想不至于吧,她哪来这么好的演技?那么多眼泪、那么多倾诉、那么多浅唱低回,难道全他妈是假的?

第二天直睡到下午,赵娜娜的电话把我吵醒了,说胡操性周末举办家宴,请了两位大法官,问我去不去。这是大场合,我当然要去,给老胡捧场倒是其次,结交大人物才是真的。说起来我也不算小律师了,可远远不够大牌,生平还没接过上五千万的案子呢,人家老胡也是提携我。律师这行当就是这样,认识的法官越大,案子标的就越高。业内有个说法:十万书记员,百万审判员,千万副庭长,亿万副院长——几十万的案子,找书记员就能解决;过了一亿,就必须拜副院长的门,有时院长都未必管用,必须另拜大金刚、大菩萨。胡操性经手大案无数,手面也是惊人,他不爱麻将,只爱扎金花,三张牌比大小,号称“一翻定生死”。去年他办过一次家宴,请了中院的某人,一夜销魂豪赌,光佣人的小费就有一万多,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昨天手气不顺,送了七十多万。”唬得我五脏乱颤,不过这七十万没有白花,胡某人毕竟大牌,只要写个条子,中院叱咤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