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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房子卖价极低,一百二十六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三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不过我对此早有准备,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四十万让她等几个月。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魏家满门。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三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

那天我根本没跑,首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自那以后,每个夜里我都会为她担心,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这苦命孩子不至于流落街头。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三十七岁了,向来精于算计,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逐日残忍。三年的厮守,我用三天就可以忘却,三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黄粱东路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待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首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正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首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面目可憎的糙货,他见来作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意儿吧?

我天生亵渎,平生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使阿罗汉抱定大波妹推出老汉车,让守戒僧扯烂丁字裤直闯水帘洞,都是活该雷劈的勾当。十四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试着往海亮房里拨了个电话,他极为冷淡:“我跟你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以后别跟我说这个。”我手足无措,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然愤怒起来,想好个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身材短小,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垒,一开口浓郁的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三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在账上,不过谁都不敢付。为啥?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长长记性!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副局长笑了:“对嘛,这谁敢付你啊?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三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好容易选举完了,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驼子傻了,四处求人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毫毛。这厮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定我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这事比较棘手,全市四千律师,就我所见,能干这活儿的最多不超过五个,秦立夫、胡操性都在其列,我肯定算不上。可惜标的又不是特别惊人,胡操性也犯不上为了几百万动用通天的关系。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我告诉驼子:“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颓然坐倒,也不狂躁了,喃喃半天,说他生意本来做得挺好,卖车利润虽薄,足够养家糊口。后来搭上了公安局,他那时还机灵,知道拿钱铺路,卖的车差价高、付款快,赚得盆满钵满。发财后有点忘形,觉得自己样样牛逼,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人总是咋咋呼呼的,一不留神开罪了大佬,现在条条大路都封死,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还说这笔钱全是借的,几年下来,光利息都背了几百万。现在债主天天登门,他有家难回,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说诉苦也没用,这事律师解决不了,你最好去烧烧高香,找个极峰人物,也许一句话就把钱付了。他哭咧咧地问我:“你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牵牵线?”我叹口气,起身给胡操性打了个电话,问他接不接。老胡说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不过有个人肯定能办。我问是谁,他笑嘻嘻地:“你上次打麻将赢了一个法官五万多,他是谁呀?找他去吧,就他能办。”我说不就是个李恩正吗,他凭什么?老胡又笑起来:“我就说你缺心眼吧,为了区区十几万,得罪谁不好,你得罪他!你知道他是谁?孙志高的亲外甥!”我心里咯噔一响,想这姓李的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不过转念释然,想老子高飞在即,姓李的再狠又能如何?举着手机呆了两秒,胡操性又开口了:“只有这条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出面,你小子做事太过分,人家什么时候吃过那种瘪?肯定记仇!你找邓老、英度他们联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