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第2/4页)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否则不会让我睡到铺上。中间别无变故,只有小邓来巡过一次房,接着董葫芦就开始下死手。我跟这姓邓的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探视时间快到了,周卫东问我:“师父,我有没有年终奖?年底了,我想回成都探亲。”我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他掉文:“长者赐,安敢辞?看着给就行。”我说你上班没几个月,先给你一万吧。他笑眯眯地看过来,手里轻佻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我赶紧加码:“我本来要说两万的,你看我这嘴。”这下他高兴了:“谢谢师父!”我说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对老胡说这里有个姓邓的要杀我,让他赶紧找人。周卫东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到,一出门就给胡主任打电话!”我点点头,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想他妈的,这些年白混了,一个人没交下,收个徒弟都要趁火打劫。跟着武警回到牢房,想没什么可失落的,世界本来如此,身入泥潭,君子不爱,花钱能请动人已经算是深恩厚义了。

牢狱之中,香烟就是奢侈品,半包红梅相当于外面一个LV皮包。我没资格独享,恭恭敬敬地交到黑三手里,他很是高兴,连连夸我“懂事”,我说小事一桩,不必记在心上。过两天出去了,三哥你随时来找我,我请你抽两万一根的烟。小六子撇撇嘴,说少他妈吹,什么烟两万一根啊?金子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我微鞠一躬:“还真不是吹牛,六哥,我手里有一盒上等哈瓦那雪茄,一盒两根,卖四万五千多。”众人大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黑三口水长流:“那东西抽了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跟操了女明星差不多?”我笑笑无语,慢慢走回马桶边,想两千二百欧元一根的科伊巴也就那么回事,又呛又辣,不见得比红梅美味多少。以前朱英度有个淫荡的妙论,说男人抽雪茄都是为了生啃鲍鱼,雪茄劲大,抽后舌干唇麻,可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现在我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晚饭前彭厨子不知从哪摸出了半袋肉松,铺上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样子香甜无比。铺下的个个狂咽口水。狼多肉少,很快就见底了,一群人咂舌回味。彭厨子作风豪狠,哗啦撕开袋子,伸出一条青黑色的舌头转着圈地舔。扁头张晓春更是下作,撅高屁股舔铺上落的那点残渣,嘴里吧嗒吧嗒地响,像一条吃屎的狗。黑三越看越不忿,忽地一脚将他踹翻:“操你妈的,能不能有个人样?!”仓里一片哄笑,马桶那侧的董葫芦悄悄挪动身子,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看守所警力不足,历来都是犯人管理犯人,每仓都有一个管事的,称为“号头”或者“仓管”,地位相当于丛林里的猴王。猴王在位固然可以鱼肉群猴,一旦失势也是境况凄惨,公猴挠挠,母猴呶呶,一天挨打三百遍,有命喘气就算上苍庇佑了。晚饭时董葫芦爬到我身边求我别记仇,说都是落难之人,应该互相扶持。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就算是小邓指使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要不是刘元昌仗义出手,我他妈早死硬了。这事有点玄妙,姓董的一时豪杰,肯定不会甘心认栽,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手,我初来乍到,不必急急下注,先看看形势再说。

晚饭是玉米窝头和烂菜帮子,我明知这东西猪都不屑,到底管不住嘴,稀里呼噜塞进肚里,好像压根没经过舌头,从喉头直落胃底,什么味都没品出来。吃完后往饭盒里倒了点水,拿小塑料勺搅了搅,几乎不见一丝油花,还是仰脖喝了个精光。胃里依然空空的,转过头看刘元昌咀嚼吞咽,这家伙吃相不雅,口水四溅,嘴唇拌得啪啪直响。我喉头发痒,眼巴巴地看着他盒里那半个被菜汤泡得稀软的窝头,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他也发觉了,舔舔嘴唇停下来:“魏……魏……你没没吃饱?”伸手把饭盒递过来:“你吃!我……我……我饭量小!”我过意不去,装模作样地谦让两句,他起身走开:“我死……死就死了,你……你得活着!”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了两口,忽然心里一堵,饭犹在喉,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天色渐黑,犯人们把被褥铺开,七歪八扭地躺倒地上。各仓轰轰喧响,那个女人又尖着嗓子喊起来:“马顺,马顺哪!”仓里一阵淫笑,黑三斜着眼问马顺:“想不想跟这骚×打土电话?”马顺点点头:“想,三哥,想。”黑三淫荡地挺了挺腰:“你想?我他妈更想!骚×借给我操两天行不行?”马顺还是那副腔调:“你看不上她,嘿嘿,看不上。”黑三一翻白眼:“我他妈看得上!真他妈是个骚×,天天浪叫,叫得老子心里发痒,总有一天出去操死她!”这话粗鲁戗耳,马顺艰难地咧了咧嘴,爬到窗口喊那女人:“彩凤,彩凤,你千万要想开啊!我听说——”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你干什么?!下去!”马顺一哆嗦,扑通跌倒在地上。我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肖丽,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狱之下,没什么值得期待,谁都不敢指望自己的女人坚贞不渝。“一年人等屄也等,两年人等屄不等,三年人屄都不等”,这是流传在看守所里的爱情诗篇,粗俗,下流,却十足深刻,戳穿无边风月,直抵繁华尽头。世间自有情如铁,都在花前月下,一旦进了高墙,山盟海誓都成了飞灰,吹阵风就没了,万千宠爱,满腹柔肠,敌不过一根野生的鸡巴。

马顺是高唐中学的会计,跟我同年,他女人叫周彩凤,比他小十一岁,农村出来的,没有工作。三年前两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刚过完满月,他们学校盖新校舍,派马顺现场监理。中国的工程极少清白,这个当然也不例外。本来工程监理是大有油水的差事,搞几批残次材料、弄两笔暧昧账目,三百万的工程至少能捞个五六万。谁想马顺迂腐不通世务,先是拒收建材,被校长硬压着收了。工程验收时又不肯签字,说不能亏了良心,万一房子倒了,砸死孩子算谁的?施工方都是有家有业的绅士,也不跟他吵,一个电话把校长叫来,校长跟他讲道理,说这可是年度形象工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的战友,啊,县委周书记都要来剪彩,误了期你负得起责吗?马顺梗着脖子死犟,说要签你签,我可不敢签!校长大怒,立马宣布停他的职。很快新校落成,县里几大班子都来了人,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战友周书记还当场发表演讲,说这是本县教育事业的一次创举,光照当世,辉映万代,说得上下欢天喜地,只有马顺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