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4号 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第4/14页)

杰西卡·李,一个骗子。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准备和那个意大利男人走的时候,我是真的被她唬住了。我相信她完完全全被男人说的话打动了,准备就此过一段浪荡美好的日子,在意大利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当妓女,我相信,这事儿她完全干得出来。但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已经停了下来,经停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我又一次地“石化”了。我看着杰西卡拎着收拾完毕的行李跟在他们后面,转过身要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十分惊奇似的:“你怎么还不动?”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你难道并不想去?”

说实话,要不是想到我的电脑里还有六份暑期结束要交的课业报告,我那时大概真的差点儿就站起来了——

她好像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然后把行李又丢回了座位上,然后对意大利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同伴好像并不想去。”

“你一个?那也行。”

“不不,我也不去了。”

“啊?”

“你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法丢下她。”她神色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在介绍完我之后没在后头接“她读过很多书”。

我一点儿都不感动。事后想想,说不定这早就在她的计划内,她就是想要吓吓我,最后再来这么一出。是是是,她是曾经去过新西伯利亚拍候鸟,去过马戏团拍走钢索的人,可是哪个神经病会想要去意大利某个连一个会说英语的人都没有的地方当妓女啊!

哦不好意思,我没有在骂那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的姑娘。她真的很美。

我已经扯了太多没用的,还是说回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破镜重圆的这件事吧。我介绍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料想到,当她提出要去嫖娼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也可能是这个人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太久,过去的那些荒唐的经历在我身上的痕迹慢慢淡化,我已经习惯性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和语言当成一种玩笑。或者是校园里晚九朝五的生活又再把我变回了那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除了实验数据、论文和导师的发际线之外,每日就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又谈了几次恋爱,分了几次手。后来的那几次分手,我真的不再伤心。现在我有一个异地的男友,我们每周五谈婚论嫁,准备择良辰吉日拜访各自父母,然后结婚。然后也许我会放弃博士学位,去个随便什么公司老老实实赚钱,生子,变老,死于高压锅爆炸。

五年了,杰西卡,我已经不再想起你了。也不再想你。

可是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订了机票,单程机票。五年前吃过的那些亏我总还没忘,返程机票总会因为杰西卡的种种意外而不得不改签,甚至退票,损失大笔大笔的钱。现在的我,经济状况比五年前宽裕很多,但我绝不允许自己把钱浪费在这种人的不靠谱上。

2015年7月20日这一天的傍晚,世界上正在发生许多大事。它们没有一件和我有关。我从阿姆斯特丹中心车站走出去,对面的教堂钟声响起,电车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开过,自行车群风驰电掣,迎面吹来带着运河气息的风,我不费什么功夫就看到杰西卡站在路的对面冲我微笑。牛仔裤和齐柏林飞艇背心,马尾辫。和十年前一样,和五年前在苏丹的最后一面也一样。事实上,我记忆中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改变。

我看着她穿过马路跑向我,笑容像以前那样灿烂。我放弃了应有的克制,也对她报以微笑。

越来越近,然后她终于站在我面前,我愣住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

2

“不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拿着那本厚厚的《米其林旅游指南:荷兰》反复钻研那一页,厚厚的眼镜让我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在看书。而这幅画面让我再次确认,这个人绝不是杰西卡·李。她怎么可能会指望通过《米其林旅游指南》找到一家提供男妓服务的夜总会,上面可能还打了三星?我甚至怀疑杰西卡连米其林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个从不会按照任何指南行事的人。

“小姐们,你们如果不看表演的话,最好往边上站站。”那位门房对我们不耐烦起来。现在是晚上9点,红灯区开始热闹起来。这家招牌挂着“红磨坊”的性爱表演酒吧无疑是这里最火爆的一家。

“表演?我们也有兴趣。”

“噢?”门房立刻拿出做生意的派头,“表演的话,我们有这几种。”

“都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表演风格、内容和形式。你要看半套还是全套?”

“全套是?”

“包括所有的,25欧一位。”

“这里头有真的……”我想了想怎么措辞,“我们想看真枪实弹的那种。”

“绝对真枪实弹。”

“哎,等等,”旁边这位“赫敏·格兰杰”小姐终于摘掉了眼镜,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们是来找男妓的。”

门房有点儿生气:“我们这儿没有男妓。我说你们到底是来看表演还是来招妓的?”

“看表演,看表演。”我赶紧掏出50欧塞给他,然后拉着不明就里的“赫敏·格兰杰”进了里堂。

表演正在进行,光线不佳的舞台上一位身材丰腴的女郎正在循序渐进地宽衣解带,不时与场下观众互动。我们挑了个低调的位置坐下,而这位大小姐还在抱怨:“为什么要来看表演?这些女人身材还没我好。”

“那我觉得你应该再把你的眼镜戴上。”

她终于闭上了嘴,安静了一会儿。

现在,让我来思考一下怎么把这数个小时内的事情说清楚。首先,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也相信这是真的呢?当时的情况是,我站在火车站门口,连杰西卡是不是上哪家整容医院拍类似有关主体与客体的思辨项目,结果把自己当实验品整了个容,都想了出来。但眼前这个为了吃顿晚饭足足走了八条街才算找到一家满意饭馆的人,会是杰西卡·李?鬼才信。而且她也自陈背景,名校毕业,目前在某著名IT公司从事数据挖掘工作,一年二十天年假,今年她选择来阿姆斯特丹。这家伙听上去和差点儿退了学的杰西卡一样聪明,但她绝不是杰西卡·李。我是说,她长得比杰西卡·李要难看不少。谁会把自己整容成这样?

“你不是杰西卡·李。”

“我不是杰西卡·李……还,能,是,谁?”她一字一顿,看上去真的非常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