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做个好人便好(第2/10页)

古平原瞳孔缩紧,盯了他半天,忽然展颜一笑:“王天贵,你远道而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这两句话吧。老实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还了通省票号商人的店契,却偏偏把你的店卖了换钱,赔偿了那些乡民小贩的损失。结果你这不可一世的‘泰裕丰’大掌柜成了山西商界的笑柄,想必你那些老同行,像雷大娘、毛大掌柜他们如今在票号公行议事时,还会时不时地提到你吧。你猜猜,他们会怎么说?”

“哈哈,一定是说这老王八蛋耍了大半辈子的花招,结果却落到别人设的套儿里面了。”刘黑塔听得眉飞色舞,立马跟上一句。“住口!”这是王天贵心头最大的疮疤,古平原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揭开,刺得他心口滴血,本来是打算气气古平原,结果反倒被气了个倒噎气。但他毕竟是老狐狸,稍一失态便冷静下来。

“哼哼,古平原,今天我不是来跟你斗口舌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老夫跟京城李家做了联号生意,一同经营两淮盐场,你修海塘保盐田,等于是为我跑腿帮忙,你那些银子等于是给我添了利,我特意来谢谢你。等这海塘竣工,我还要请你吃花酒呢。”

古平原真的不知道此事,乍一听闻也是难以置信,刘黑塔更是大声喝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胡说。”李钦排开众人,施施然走了出来,脸上都是得意之色,笑着看向对面。

“王大掌柜如今主掌盐场,而我李家经营盐店。他说得没错,你此番就是在为两淮盐场出力。听说你用狼山青石垒塘,做得不错,我这个少东家有赏!”

说完李钦一摆手,十余个仆役从后面抬过来十担白米,二十坛好酒,还有成爿的猪牛肉,宰好的白鸡白鸭。

“再加把劲儿,等海塘合龙,少爷我还有赏钱呢。”李钦一脸的倨傲,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视古平原如奴仆一般。

这时候民伕们已经纷纷围拢了过来。古平原待下宽厚,别说是在海塘做工的民伕本身,就是他们家中有个什么缺医少药的为难之处,古平原知道了也一定资助银两,一个月下来,在民伕中间早就积累了很高的声望。此刻见一个华服青年这样羞辱古平原,众人俱都不忿,纷纷喝骂。

刘黑塔的声音最大:“混账东西!把这些都拿回去,敢留在这儿,休怪老子不客气,都给你丢到海里去。”

“且慢!”古平原听说王、李两家联手,心中登时一惊,李万堂雄才阴鹜,王天贵狡诈阴险,这两个人占了两淮盐场,只怕江南商界从此再无宁日。他的心思都在这上面,一时出神还真没理会李钦的话。

此时见群情激愤,他眼珠一转回身拦着,大声道:“猪牛鸡鸭都是畜生,咱们和畜生何必一般见识。既然有人送,咱们就吃呗。黑塔兄弟,把这些东西都收下,晚上给大家好好吃上一顿,有力气好干活儿。”

“啊!”刘黑塔也听懂了,咧着大嘴笑道,“对啊,和畜生干吗一般见识。大家动手,把这些东西都抬回去,这都是好吃喝,可别糟蹋了。”

古平原借话巧骂人,李钦气得脸色发白,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咬块肉下来。

古平原笑道:“钦少爷,你还有事吗?”

“有,当然有。”李钦狠狠地说,“北面的那半截海塘是我在修,如今只剩下十余里就要修好了。我手下这些塘工都是盐场的盐工,眼看海塘要修完了,我就要回江宁了,看样子你这边还要个把月呢,我索性给你送几百个人来帮帮你,谁让咱俩是老相识呢。”

古平原知道,这不过是李钦用来嘲笑自己的另一个方法而已,他还没说话,刘黑塔已经抢着道:“滚、滚、滚!咱们这儿不缺人,更不会用你的人,趁早把他们带回去。”

“你不要,那我就带走了。”李钦本来也不认为古平原会将这些人留下,不过是因为自己修的海塘眼看就要完工,胜利在望心情大好,特意来向这个老对头示威,借机羞辱他一番罢了。

“不!”古平原忽然说出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把人都留下。黑塔兄弟,你去给他们安排活儿干,一应吃喝住宿都按民伕的例,工钱也照给。”

李钦倒是一愣,随即冷笑道:“你还差了一半海塘没完工,别说加上几百人,就是给你几千人也甭想撵上我。”

“搬运、垒塘、加固,各处的人手全都安排好了,还要那些盐丁做什么,干吗要受李钦和王天贵这个人情?等到将来海塘修好了,他们又会拿这个说事儿了,咱们冤不冤哪。”李钦他们走了之后,刘黑塔百思不得其解。

古平原静静听他说完,往盐丁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现出悲悯之色:“我倒是并不想留他们,可是看到这些人个个身上有伤,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又不忍心了。他们在这儿待上一个月,最起码能比在盐场受王天贵的役使好过得多。”

刘黑塔张大了嘴,回头看看那群面黄肌瘦的盐丁,又看看古平原,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当晚,古平原夫妇特意到工棚中看望这些盐丁。盐丁中为首的是个黄须汉子,年纪不过五十出头,样子却很衰老,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人称“福伯”。

“我看你们不少人身上都有伤,不能出全工,就出半天工,实在不行就在工棚里将养身子。到了我这儿,绝不会有挨打挨骂的事儿。”古平原对福伯说道。

“这怎么好意思,哪能让您养一帮光吃饭不干活儿的闲人。”福伯声音发颤。

“人命至重,什么活儿比一条命还重要呢。你们受的恐怕都是皮肉伤,我特意托内人到镇上药铺买了不少活血药酒和跌打膏药。”古平原说着,常玉儿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含笑往前一递。

“您这是、这是……”福伯身子一颤,双手急忙伸过去接,忽然一声低低的痛叫,握着手腕咬牙不语。

古平原这才看到,福伯的左手腕一片青紫,肿起很高。他赶紧拿起一贴膏药,让常玉儿在油灯处化开,自己亲自用药酒给福伯揉了片刻,接过膏药贴上。

“手受了伤,可不能再干活了,干脆就在我这儿养好了伤再走。”

“您可真是善性人儿。”福伯看向周围的一群盐丁,“古东家的大恩大德,咱们可千万不能忘啊。”

“我听说两淮盐场的盐丁常常三餐不继,动不动就要受责打,在大太阳下晒盐煮盐,一干就是七八个时辰,是真的吗?”古平原问道。

“什么三餐,能有一顿饱的就不错了。只要饿不死就得干活。人家急着发财,咱们就得干到鸡叫天明,才能胡乱睡上一个时辰。至于责打嘛,嘿,那位王大老爷说得好,‘打死了你们就当是做了功德,不然活着也是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