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把火烧了自家茶园

天色已晚,古平原兴冲冲进了潜口镇,他原打算在镇上打个尖,寻间干净客栈饱饱地睡上一觉,明儿一早再赶那最后20里的山路回古家村。

古平原不是不想快点看见亲人,他有自己的一片孝心。远戍边疆一晃6年多,慈母在堂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若是自己黑灯半夜回家,灯下一照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岂不越发惹得母亲伤怀。反正到了潜口镇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古家村,也不必忙于一时,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儿在镇上买些礼物带回家中岂不是好。

古平原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妙,可一到镇上就发觉情形不对,满大街都是逃难的难民,屋檐下、墙角边处处都铺着芦席,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唉声叹气的人。

徽州府下6个县: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歙县是徽州府衙所在地,其实是府县共治,潜口镇便是歙县治下的一个大镇,也是距离古家村最近的镇子。古平原看见镇上乱成这般样子,心里先就惦念着家里,牵着马走到街里的一个杂货摊前,俯身问道:“掌柜的,打扰了,请问这街上是怎么回事?为何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做小买卖的是个老汉,大约还从没人叫过他“掌柜”,愣了一下才道:“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我……”古平原迟疑了一下,“我是本地人,只是离乡多年了。”

徽州人多的是背井离乡做生意,十年八年不回家也不稀奇,因此那老汉只是点点头,向着街上指道:“这都是遭了兵灾,家里都被打仗打毁了,青壮的被拉了从军,老弱病残可不就跑到镇上来了嘛。好歹镇里有保甲,小股子军队也不敢轻易闯进来,要真是来了大军,就连地保也要带着全家跑了。”

古平原回想了一下,当初在黄河边只听说庐州府的三河镇陷于长毛陈玉成之手,而徽州地界没有开仗,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没听到徽州府的战报,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

他又怎能知道,这正是京里面恭亲王与宝鋆想定的“左右逢源”之计。安徽巡抚袁甲三接到宝鋆密信不敢怠慢,紧急安排军务,苗沛霖是条老狐狸,尽管表面听命,暗地里却不肯动用手里的实力,与太平军打仗只是半真半假地敷衍。袁甲三的军队原本只是奉命在旁观望,没料到苗沛霖与太平军打着打着,像股绞绳般把官军也缠到了里面,三方这一打起来,战场不断扩大,徽州府6个县倒有一半或多或少遭了秧,其中被毁的最厉害的就算是潜口镇周边的几个乡村。

“那古家村现在如何了?”古平原从老汉处得知潜口镇周遭几个村子都没能逃过此劫,心里一阵发慌。

老汉答道:“古家村?哎,听说就数那儿最惨哪,几伙子军队在村里迎头撞上,打了败仗的还放了把火,听说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瓦砾。”

老汉话音方落还在叹息,一抬眼,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古平原上马之后扬鞭就赶,恨不得早一刻赶回家看个究竟,一路上他不敢想古家村遭灾后的情形,只望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安好便是万幸。

沿着山路一路往东,路不算宽,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天黑之后骑马在这窄道上飞驰其实很险,一不留神就会掉入山下的新安江支流中。但古平原顾不得了,只管快马加鞭,就觉得身旁的山石树木呼呼地飞掠而过,一个多时辰后就进了古家村的村口。

古家村建在一处山窝里,藏风聚气,村前一条长流水,两侧高山如凤凰展翅,实在是好风水。然而这好风水这一次却没能保佑古家村的平安,现在夜幕掩盖下的村庄已被烧成一片残砖碎瓦,许多家被烧垮的大梁还在冒着缕缕细烟。在村头看,全村别说人,连狗都看不到一条。

古平原离乡5年,本就一肚子的离愁别绪,哪里再见得这般的惨景,双目一胀,在马上已是流下泪来。房子虽然毁了,石板铺成的道路还在,古平原不费力就找到了家,他家原本是一处三进的大宅,为了养活孩子,古母将前面两进大院卖给了村里的财主,妇道人家守寡在堂,自己将原本通往前院的角门用砖封了,自后墙另开一门,虽然走路绕了些远,却免得人家闲话难听。

如今大路前面卖与旁人的两进宅院已经烧的是片瓦无存,古平原的家里因为与正路隔开,只被大火燎了一侧厢房,“四水归堂”的另外三边还都完好。

古平原急急进到家中,张口大呼:“娘!二弟!小妹!”如此喊到喉咙嘶哑,却无人应答。

古平原颓然坐到屋内的一张椅上,心下琢磨:“娘会带着两个弟弟妹妹跑到哪里去呢?”要么是到了镇上避难,要么就是被军队掠走,又或者……古平原晃晃头不敢想下去,站起身决定再回镇上寻找。

他牵着马刚走出家门,就见长长的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条黑影往这边走过来,一见到他便迟迟疑疑地站住了。

“喂,你是……”古平原开口叫道。

那黑影竟然转身就跑,古平原想也没想翻身上马便追,别看这马刚跑了一大气已然累了,但四蹄撒开还是比人快得多,没一会儿古平原便已从后面撵了上来,那人回头一瞧,心里慌张一脚踩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古平原再次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就听那人恐怖得岔了音:“别,别,别杀我!”

古平原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官兵或是长毛,再走前两步刚要安慰,忽然睁大双眼,失声道:“平文!”

倒在地上这一个听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天上虽有月亮,他看古平原是背光,黑糊糊辨不清面目,抖着声问:“你、你是……”

“我是大哥呀。”弟弟古平文与自己相差5岁,现在正是自己当初离家时那般年纪,从前的稚气还依稀可辨,唇上却也有了黑黑的茸毛。

见古平文还是傻傻地望着自己,古平原索性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看看,我是你大哥不是?”

“大哥,大哥!”古平文一认清楚眼前这人正是被远戍关外让一家人朝思暮想的大哥,高兴地抱着古平原便不撒手,嘴上在笑,眼里却有止不住的泪水。

古平原也落了泪,不过他心中有事,不得不很快平伏了情绪,问道:“娘和小妹呢?”

“住在山上的茶棚里,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躲在那儿。我这是偷偷下山回家看能不能给娘和妹妹找点吃的。”

看茶人的茶棚僻静而且目标不大,的确是个躲祸事的好去处。古平原随着弟弟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这一片是古平原家的茶田,一向是包给邻人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