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钱财只是家业,招牌才是事业

连着两天,古平原每日都拉着郝师爷出去,大街小巷地转悠,天刚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郝师爷一开始还当他是想看看京城的物产生意,后来越瞧越不对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

“我说老弟,你这是干什么?我这几日陪你到处闲逛,鞋底都快磨漏了。你这才第二次来京城,总不成是欠了别人的钱在躲债吧。”

古平原心里苦笑,欠钱倒是不愁,欠人情才糟糕,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见了常家的人该说什么,否则能整天在外面穷溜嘛。

“我想起来了。”古平原把话题岔开,“今儿是端午,听客栈老掌柜说,在京的商人都要到前门关帝庙去拜祭武财神,咱们也去看看吧。”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关帝庙就在前门南侧不远,等到了近前,那份热闹就别提了,日杂百货、绒绒铺、大酒缸、书茶馆、鞋帽店、糖饼铺,各家的买卖全都派了伙计在此出摊儿,青山居茶馆的掌柜还特别奉送大碗茶,引得游客纷纷讨要。

门口有两个家丁,大白天各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大书一个“李”字,见有寻常百姓携家带口要进关帝庙,便出言劝说,道是今日各地商帮在此集会拜祭,请暂且让一让。瞧着那个“李”字的份儿上,还真就没人不让。

古平原与郝师爷互相瞧了一眼,上前自报是徽州茶商,毫不费力地就走了进去。

这座庙占地不大,前面一座正殿,后面是个小小的庭院带着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口字形。别看庙小,可是里面供奉的关羽神像据说是明朝时皇宫中的旧物,又曾在成祖远征漠北时显过灵,加之地处要冲,所以香火极盛。

古平原一脚踏进殿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扬声笑道:“各位商界前辈,晚辈李钦,是京城李家的人,今日代表李家欢迎大家远道前来京城。这次众商云集,都为了万茶大会,可巧又赶上端午,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用在万茶大会上也说得过去,咱们在关帝老爷面前共拈一炷香,无论结果如何,不可坏了同行的义气。”

李钦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哼,区区毛头小子,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

李钦一听脸上变色,还没等他缓过来,身后不远处的人群中也有人冷笑两声:“‘不坏义气’?真是‘吃得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李家不是志在必得嘛,说这便宜话恶心哪个!”

李钦气往上撞,急回身去找那说话的人,还没等他找到,李万堂在前排咳嗽一声,用眼睛斜了李钦一下。

李钦只好咽下这口气,强笑道:“按往年的规矩,神前拈香,自然是我京商以地主身份先行,此后按‘天南地北’的顺序,远来是客,最南边的商帮接下来拈第二炷香,按由南至北排列,依次下去。”

往年的规矩确实如此,各地商人也都依规而行,从没出过差错。但是今日却有人反对了。

“不行!今年可不能按这一套老规矩。”这人说着走了出来,就见他长得牛高马大,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在座的人都认识他,是洞庭商帮的二当家高奎,此番帮主陈七台没来,只派了高奎做代表。

“小子。”高奎面对李钦,皮笑肉不笑地牵牵嘴角,“谁不知道这头香最贵重,也最得神灵佑护,如今万茶大会举办在即,你京商要讨这个好彩头,可我洞庭商帮就偏偏不让,我家的碧螺春这次拿定了天下第一茶,这头香理应由我来上!”

一语既出,人人脸色变色,特别是几个有希望夺这“天下第一茶”名号的更是不能容忍,带着黄山毛峰来参加万茶大会的侯二爷也立时站了出来。

“如果说谁家的茶好,谁就能上头香。那我泰来茶庄的绝品毛峰不输给任何人,当然应该由我们来上这炷香。”

“错了,我们闽商的大红袍才是世间逸品。”

“哈,就凭你们这些残茶碎叶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咱们浙商的西湖龙井不出头,谁敢争这第一!”

几句火气十足的话说出来,正殿里立时吵得不可开交。“亲帮亲,邻帮邻”,何况商帮之所以能够结成,本就是为了同仇敌忾对付外人,就听各地方言混杂,大声叫骂,人群往一起挤着,眼看就要成了无法收拾的场面。

“各位,不要争吵!”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大喝了几声,同时将一把紫砂茶壶猛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热茶溅了一地,众人愕然,不知不觉中便止住了声音。

站出来阻止这场闹剧的正是古平原,他本来与郝师爷在一旁冷眼看着,郝师爷还在说:“这天下第一茶真是块香喷喷的肉骨头,还没评呢,就引来这么多争抢的,咱们来得正好,这戏有得看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身边的古平原大步踏了出去。

古平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同为生意人的这些商人如此失态,他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郝师爷说“看戏”,古平原却觉得自己也是戏中人,眼前这些商人如此作为,指不定有多少人在外面看笑话,他觉得一阵羞愧,到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不假思索便站了出来。

等众人的眼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古平原才觉得有些鲁莽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横了横心,向着四方拱手一揖道:“各位三老四少,商界的前辈们,在下古平原,是徽州茶商,虽然不才,可是对这万茶大会倒有几句肺腑之言,各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高奎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眼,偏头问胡总执事:“这是你们徽商的人?”

“不过是个刚做买卖的无名小卒,进不得我们会馆,徽商里没这号人。”胡总执事瞥了一眼古平原。

高奎立时不屑地笑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敢到这儿来大言不惭,这随便指一个人,指缝里漏点银子都能把你砸死,你也敢到这儿来说话。”

“关老爷面前不分大小,听听他说什么也好。”出人意料的是,给古平原解围的是居然是李钦。

李钦方才一眼看见古平原,恨不得立时夺过关公手里的大刀,把他一劈两半。不过他眼下深沉了许多,看出古平原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那就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一脚踏进京商的地盘,尽可慢慢摆布。

“这茶是神农尝百草留在人间的恩物,又名忘忧草,如今我们来参加万茶大会,却先吵得一塌糊涂,何谈‘忘忧’二字,岂不是失了当初神农将茶叶留在人间的本意。”

“你就想说这个?”高奎不耐烦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接下去:“其实天下名茶何止百种,百姓各取所需,各有所爱,爱茶之人评鉴不同,本不必分出高低上下,说句实话,也实在评不出能使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