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第2/3页)

“嘿,是你。”一只纤细而坚定的长手扣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拉转过身。我闻到他的气味,不得不故作镇定。“你刚才在吗?”

我站起来要走,但戴维跟上来,挡住了去路。我看到他眼圈周围黑色的眼线,嘴唇上深红的色渍。他把脸盖上了一层白色的粉底。

“你父母都知道这些吗?”我冷冷地问。

他大笑着说,很可能不知道。他没提信,没提我寄的钱,也没提他未能兑现的拜访。他越过自己的肩膀扫了一眼集市。

“还不错。人们喜欢我。有现金吗?”

我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又开始大笑。“我开玩笑的。”他给我看那顶帽子。里面装满了硬币,还有几张纸币。“你想喝点东西吗?我请你喝一杯。”

“不用。”

“随你的便。”戴维耸耸肩,走开了。我看着他逛到街上,往外卖酒铺走去。

那个周一,我坐进你的车里时,几乎无法看你。你问我是不是感觉很憔悴?憔悴?我打断你的话。那算个什么词?你尴尬地笑了一下,继续专注于前方的路。

“圣诞节准备做什么好玩的事吗?”你说。我没回答。

我们一定沉默地行驶了一段时间,因为我记得你在停车带靠边。“在这儿等着。”你说,然后下车从行李箱里拿来一个袋子。

等你在驾驶座里坐稳后,你让我看。

你从袋子里举起一个红色的装饰球,小心地把它绑在后视镜上。你的手移动的时候,球转了一下。你拉下了我这边的遮光板,又挂上了一个装饰球,这次是一个金色的。然后你在方向指示灯上挂了一个蓝色的球,最后,是一个银色的,你绑在了我座椅后面的衣帽钩上。

“圣诞快乐,奎妮。”你说。

“我不懂,戴维。”

那天是节礼日25,他决定突然拜访我。他站在公寓共用大门的门口,送来一瓶半满的金馥力娇酒,还有一小枝冬青。他因为湿冷而打着哆嗦——他只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但这个年轻人绝不可能进我的家门。

“和解吧?”他说着递出那瓶酒。

他的衬衫湿透了,领子像纸一样贴在皮肤上。我正准备关门,或许他察觉到了,我不知道,因为他抬起脸来,我就看到了。他哭过了。

他的身后,大雨击打着街道、人行道、河口。一切都是浸透的灰色,都是水。我看着戴维,他两眼通红,嘴巴因为悲伤而嘟起,瘦高的身体穿着湿衣服那么不适,我动了怜悯之心。

“那就进来吧。”

他穿过走道,进了公寓,划过地毯,径直停在了椅子处,所到之处留下了一条水迹,他脚踝缠绕着坐进椅子里,手臂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膝盖抖动着,上上下下。

“戴维,我在生你的气。”我说。

“是啊,我知道。”他甩甩湿发,雨滴飞溅在衣服上。“而且我很抱歉,小奎。我真的抱歉。”

我给戴维沏了茶,拿来毛巾和一床毯子。我一直忙个不停,这样就不用坐下来和他对话。不过,现在他在我的公寓里,情况变得不同了。他看起来小了一点。他喝光了绿色茶杯里的茶,往里面倒满金馥酒。

我坐在地板的靠垫上。好了,我告诉他:解释一下。

他讲了一个下午。他跟我聊课程、大学,聊他在剑桥的生活。他承认功课很难。他有过一个女朋友,但她离开了他。现在他发现自己喝醉后更容易和人们打成一片;喝醉的他更有趣,更不受拘束。但功课很痛苦,当然。助教们已经盯上了他,父母不知道这件事。

朗诵自己的诗是向人们展现他是谁的一种方式,他说,可以不用惹恼他们或让他们反感。他在学生会和大街上做诗朗诵。这就像知识分子的街头卖艺。他喜欢这件事带来的关注,还有现金。

“我想让人们注意我,”他说,“父母对此一无所知。”

“但你偷了我的诗,戴维。你把它们当成笑料。”

他温柔地看着我,用你的那双眼睛,然后坦白地说:“我只是想有人看到我,小奎。看到我本来的样子。”

说到底,我们都想这样:被人看到。

“你朗诵的那些诗都不是你的。其他人怎么能从里面看到你呢?如果他们能从里面看到什么人,那也是我。”

他短暂一笑,然后再次开口,仍旧一副放下戒备的诚实模样:“可是,正是那样啊。你在看着我,小奎。你看到我是个骗子。”

我的愤慨、被背叛的感觉,都消融了。我想帮助这个男孩。我真的想。“你得表露你的真心,戴维。”我把手放在心口,感觉到它贴着我的手掌在搏动。

过了片刻,他问:“你在你的诗里就是这么做的吗?表露你的真心?”

这一次我不回答了。

戴维去拿他的瓶子,拧开瓶盖,又往绿色茶杯里倒满了金馥酒。他很小心地用袖子擦净瓶颈。最后我竟然加热了一块圣诞布丁(一人份),和他一起在火炉边分吃了。我们把盘子放在腿上吃。他跟我说起一点他夏天在欧洲的事,直到光暗下去,他才问道:“它们是写给谁的?你的诗?”

“不是你认识的人。我是好几年前写的。”

我抬起头时,他正非常仔细地看着我,微笑着。他相信我。他没有意识到我爱他的父亲。戴维给我倒了一杯金馥酒,我喝得太快,结果酒精直冲我的喉咙。“我只是想确切知道是谁。”他说。

接下来的几周,戴维打过几次电话。当然,他用的是应答付费方式,他告诉我他在剑桥的状况,让我放心,说自从我们谈过话后,他感觉好些了。更加踏实。他开始写自己的诗,他说,他真的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他的诗不再有趣,我觉得那样也可以吗?我向他保证,只要他真的在表达自我,那就是好的。真的很好。“我可以把它们寄给你吗,小奎?”他问。

显然他在剑桥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又认识另外一个人,另外那个人读了诗,觉得戴维大有前途。说他有能力拎起一个主题,把它推至极致。第一批诗次日就到了:揉成厚厚一团,装在一个棕色信封里。

我得跟你说老实话,哈罗德。戴维的诗不怎么样。它们满是陈词滥调。大多数都没有写完。而且它们都有一种阴郁感,显得很是自我陶醉。我在页边的空白处写了注释。意象松散的地方,我提出新的构思。我在尽己所能地帮他。更多的诗寄来。它们更加阴冷。它们谈论死亡,那个黑洞。他经常在页尾写上一句:“只给你一个人看!”他强烈要求我不要告诉他的父母,否则他永远不再信任我。“你的秘密很安全。”我向他保证。然而我有所担心,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