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

阳本·死篇

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的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

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

错了错了,丈夫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

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

帝王年时秦皇嬴政封了泰山后,往芝罘和成山去,一路行到这方涸泽荒地,烈阳之下,人乏马渴。始皇帝遂下马落在坡处歇脚,那脱困的坐骑拽了嘶鸣,竟拿后蹄刨出一股清泉,唤作饮马泉。这泉水愈涌愈甚,蚀了千年的沟壑竟割出一纵饮马河来。后世人们年年修筑堤坝,砌得瘦浪怏怏自退。随河水落涨,饮马镇的草木一岁一枯荣。

马后村的李二娃奉父命去河后村接新娘子行过饮马滩,滩泥薄了马蹄。上了河坝,这班娶亲的人马一路吹拉弹唱,随山路乍起乍伏。突然一队强人打马驰过,那污蹄踩碎淤泥半片。但见三四折处傍来老槐一株,马队倒伏的斜枝,好几簇,惊吓了新娘子胯下瘦马。李二娃拽直缰绳,却被倒拖一丈,歇在落马坡时已被蹄铁踏烂了脑壳。一朵红布,经了这番冲撞,扯出个推推荡荡,正盖了李二娃的这头血红。未曾过门的新娘子成了李家的寡妇,后来的日子跟了李二娃的名字,人们都唤她作寡妇李二娘,年深日久,反脱了原本的姓氏。寡妇李二娘过门的第二年,终日郁郁成疾的李二娃他爹,榨干了躯体,撒手归了枯壑。正值开春,李二娘葬完老人,收拾行装,渡过饮马河又回到河后村。

饮马镇的饮马河周边四个村落分布图,若坎卦形状:

李二娘她爹做的是木匠营生,自十八年前做劈了一件木工后,只得以打造棺木勉强度日。李二娘她爹,坐在院子里的大水缸沿儿上,啥事也不干,手上提溜个酒罐子,褂子耷拉下的衣袂歇在腿上。他远远瞅见李二娘走过戳破重枝叠叶的漏亮,捎来日色春光,一步紧挨一步,走到这条路头上。她接近时,满脸满头的汗湿,使原本的发色增了更重,将一个可人儿增添妩媚的风险。他的目光一截短了一截地,跟她走进院子。她搬把椅子,站上去,将洗过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我晓得。

狗日的不得安生。

骂你自个儿呐。

前日里你干啥了?

隔了恁多个夜哪个还记得清。

就在滩口上。

滩口那么广,说的哪个?

过了河就进了村的滩口。

啥也没干呢。

是不是让哪个瞧见了?

那滩口整天价的有十好几个人嘞。

是不是让那刘家的儿子瞧见了?

我哪晓得哪个是刘家的儿子。

马前村的刘家。

不晓得。

邻家的王婆又说了门亲。

就我现在这般光景?

我可没听见人家一个不字。

莫不是你说的这个刘家?

肩挂了鞋子的那个,你定然晓得。

河对岸的翠色景致,染了柳条万根,也做红了千朵花开,暖透的天更是壅了水涨。李二娘坐上渡船往对岸去。那刘家的儿子,唤作刘焕明的,正带着傻子佝坐在渡船这头。李二娘乍看那肩上搭了布鞋的刘焕明,生就个俊皮囊,仪表堂堂,剑竖的双眉却是愁作一团。双目随了舟头,劈了两瓣走浪。刘焕明身旁的傻子,拽了焕明道,瞧那女人这般红。刘焕明回首望见李二娘,姿色动容,眉目撩人,花红的、蝶舞的岸上色彩劫掠了那身素衣,瞧得她飞红了桃花脸。李二娘低头寻思,被自己这双顾盼流转目,勘破了脚尖。待到对岸,踩塌了泥沙地,木然周转,人群里却再也寻不到那刘家的儿子。

你要是嫌这亲事屈了你,可以先去,然后逃,我不拦你。爹说。

怕是屈了他们,干啥要逃。李二娘说。

寡妇李二娘的再次出嫁,虽是消解了她爹的忧愁气,却也落了口实,为四邻嘲弄。嫁娶当夜,李二娘她爹灌了自身一个酩酊醉,听到道旁闲桌的三两青年张开腌臜嘴巴,顿时冒作三丈火,厮打两帮,幸被众人扯开,才不至酿成祸端。谁知那挨破了脸的青年竟是怒气未消,值了二更时分,埋伏在滩河岸口,在李二娘她爹回家途中掀翻了他的身子。李二娘她爹一做崴脚二做拐腿三做头脑昏沉,不慎跌进饮马河中,滔滔河水瞬时卷没了人。那青年看到闹出人命,呆立半晌,方慌张逃离。李二娘她爹被河水泡了一夜,竟然没死,冲到下游被人捞上来还打着呼噜。捞他上岸的人说,你这般精瘦的身子早该沉了底,幸是水势湍急,冲打了你到这浅滩。他说,这残损的身子,水势缓了也是沉不了底。待这湿淋淋的老儿辗转到了家时,才听到消息,新婚当晚,李二娘便放火烧了仓房逃婚远走。

李二娘瞧见自个的脚尖,被伴娘嘻嘻笑着带了方向,一步勾作三步,走到新房里。李二娘坐在卧榻之上,听屋外酒方数巡。直至夜深人静,鸡唱三声,忽听见院子里脚声阵阵,却是闻不得人声,火光明灭,想是福祸难定。李二娘忽然摘了红做的盖头,想要开门去看,不曾想有人撞破了门板,闯进门来的是那日滩口的傻子。这傻子着了一身红做的新郎衣物,酒醺了人脸,顿是透红的肤色。这傻子昏昏沉沉步上脚来,只是立脚不定,扑地一倒,李二娘慌忙走近了两步,扶了他到床榻坐下。灯烛遭了门风,烛火难定,绕晖三匝。借了这黄花火光,李二娘瞅见对方的清晰模样方才忆起滩口的漂亮人儿,立时跳起。

你这傻子,来这做啥?

我做的是新郎。

我的新郎是刘焕明。

我便是刘焕明。

你才不是。

我爹说,我便是刘焕明。

你莫诳我,刘焕明我见过,你不是肩挂了鞋子那个。

我便是肩挂了鞋子的这个。

不不不,那天不是你挂的鞋子。

这鞋子是我的,我天天挂了它,只是坐了渡船的日子,我不欢喜湿鞋子,它现今已不是湿的了。

你兄弟叫作啥?

我兄弟叫作刘焕亮。

你个傻子,我才不跟你成婚。

我爹说了,我们已经成了婚。

我要找的是刘焕明,你骗了我。

我爹说了,跟你成婚的便是刘焕明。

你个傻子,你不是刘焕明。

你才是傻子。

我确是个傻子。

这傻子刘焕明分明不傻。

傻子刘焕明摸出手脚,推了李二娘倒在帷帐里。李二娘拼尽气力把他往外搡,却反弹自个儿更靠了墙,又生生被他压了身。李二娘的心房乱怦怦跳,拿手臂托出空当说,我先去灭了灯。但是窗子里切切割来的片片风,熄了灯火。李二娘气喘难歇,衣裳未脱的刘焕明,虽没有动手动脚,却也盘死了她的小腿和大股。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拥了她呼呼睡下。他这黑漫漫的脸子,血腥腥的酒气熏得她昏死过去。待到鸡叫三更,再叫五更,她才悠悠醒转,傻子仍做着先前的横贯样子。她斜杵的半个身子定然是酥麻不觉。但有狭长的月色光秃秃地投在桌角一处,又搭了根条椅。李二娘拨开刘焕明的身子,走到门边,直撞门皮,哐哐两响却是打不开,再往内斜斜撅了门板时,便看到一条锁链在门外反锁了。李二娘到了窗边坐下,闷闷地喝过酒,搬了椅子定定地砸开漏出一线空间的两扇明暗窗。那傻子仍做着齁齁睡熟的蠢人。李二娘蹬上椅桌,倾身一攀,用力跳下,落得滚尘土面。这都在柳条梧桐叶下,光影掩映间,却突然听见院子东南角人嘶犬吠,探头望去,只见火光冲了天,夜色难为盖,即时淹没添了鱼肚白色的东面日出。李二娘趁这众人乱作一团,翻墙跳脱,潜进黎明的光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