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4/6页)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越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

“这是卢伟强家吗?”我们问。

“我儿子不在家。”她说。她的裙子不再宽松,而是硬邦邦的,像是冬日清晨皱巴巴的泥街。

“你是卢伟强他娘吗?”我们问。

“我说过了,”她说,“我儿子不在家。”她这张脸像是一张没有骨骼的桌布,眼珠子吃力地搅动一下眼白,证实了她比说话时更是个活物。而她的裙子却凝住了,如同她儿子藏在裙子底下一般。这惊心动魄的裙底之下不但藏下了儿子,更藏下了她和她儿子的二十年。

“你的名字叫采青吗?”

信着脚儿到达第一家时,那双开的门任凭风儿推、人儿撞也不曾开。成块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添进屋子里头去,我们瞧见了这一家子的影儿,如做疯的野鬼乱恍。我们隔着这道门对话,像是隔了条生死线,几句话没完,前面的话语便打作一团,偏偏我爹扯了嗓子一声吼,他们的、我们的,所有的话抛了更高全哐啷掉地上,成了死寂的一场静。我和爹两个不笑,不说话,也不推推搡搡,只管拿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戳了身子轰隆响。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他们又说,“你们找错地界了。”

“我们不找李万全,”我爹说,“我们找李万全他娘。”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更不会有人叫李万全他娘。”

推托了半日,那门终是开了怀。但不是由外向里去开的,而是由里往外走的—男人撞破了门追出来,像一头暴怒的斗牛刚由火里钻出来,眼一闭,脚一蹬,已把一腔空气撞碎了。我当时心里突突乱跳,扭身便奔,一抬眼我爹早在我前头了,而我则是被爹拉拽着跑的。风儿灌出的响搁不上头顶也劈了面。我和爹倘若慢了一步或是那男人快了一步我们早躺在他的锄头之下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蹲在田垄边任由自个儿变小,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行车人的视线里。

屋子里头笼着人,人的身子笼着心。人们一时解不开心头,总会阖严了门扉。到了这个严实的第二家,我们塞了几个钢镚给个孩子。孩子胡乱捡了石子朝门板丢,拿这响儿做试探,早掉漆的门板被砸的响太厚,严严密密的铰不透。石子儿永不变,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当啷当啷当啷的响却衰竭得过快。直到有人将头别在门框上骂:“小兔崽子,滚开!”孩子刺溜一下没了影。我和爹慢腾腾、一本正经、无可抑遏地走上去。

“你们干吗砸我家门?”

“你是张洪宝吗?”

“我是他爹。”他说,“啥事儿?”

“你老婆叫啥子?”

“老婆子,找你嘞。”他冲着开了门的屋里头像是冲着刚刚打开的被折叠的空间喊。

拢共三场不瞅不睬的拜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我们没得到采青哪怕丁点儿消息。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以及确凿无疑地认为这最后一家里有我们要找的采青了,甚至认为这最后一家不是单个人,而是这家子囫囵个儿都是我们要找的采青了。我跟我爹走上一条条横穿过柏油路的小径,蹚过河流和麦田,经过废墟和废墟上的烟囱—烟囱像是钉在废墟上的,天上那些个东一块西一块的云彩均是这从烟囱吞吐出的。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子坑坑洼洼,一会子又由肆意蛮长的杂草里捅出来,苍白而浮肿。瞧见村子后,我和爹消失了。我们没有离开或是湮没于小径,更没扎进村里头,只是消失了。消失的代价令我们瞧见了那房子—村里头属于黄锦麟的那幢松垮垮的房子,不是出现或是显露在我们面前,也不是本来就在那儿等待我们到来的,就是突然跑到我们跟前,令我们和周遭的一切措手不及。

家里头没人,房子破败不堪,簇拥着妥协的杂花生树和浓云般的空间以及反复在空间里回响的早已凝滞了的呼喊。我们问了邻居。邻居告诉我们自从那件冤枉事后,黄锦麟没再出现过了。这才消失了二十来天,却像失踪了二十年之久。

“黄锦麟哪儿去了?”

“哪个晓得嘞,”她说,或许我们不再问或许她不再答,我们的拜访便就此终结,然而她接着说,“他早死了,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你见过黄锦麟的娘没?

“你晓得他娘的名字不?

“是叫采青吗?”

我们连串的问话是急切的,又是刺耳的,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嘈嘈地砸出个噼里啪啦响。

“我便是她娘。”她说。

她又说,“这畜生早死了,早死在了二十年前,死在外面了。”

然后一种令人惊异的不许光线射进来的灰蒙蒙、暗淡、劣质的平静返回来—一种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事件与事件之间的歇息—四周茫茫,任凭活人与死魂也一径开不了口。

等起了风,扰了静,她才接着上一茬说,“就算回了来我也会打死他。”

她手头死死捏着黄锦麟的死,而我们本没想纠结于黄锦麟的死活,只愿探得一息采青的气。

接着,我们竟记不得她说出的名字,这个生疏、新鲜甚至普通而又好记的名字,我们偏偏记不得,却只牢记了她否定的名字。

她说,“我不叫采青。”

我们被故事拽着走,结局也全然不是我们期许的。事件这么残暴,又无耻。我猛然意识到,人呐始终苛求四周,依附恶行,热衷腐臭,如此之快,快过刀锋;人的这些个惊惶、害怕、冷酷、残暴都撑着“活”这个字。不,不,不止这些,有时人撕掉妆容,只为更长久地品尝“活”的滋味。人按着道德秩序走步子,总不能敞亮,“活”这个字也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变,然而这衰变又只无限接近于死,若加了个恶,这未自杀的状态必会拖延衰变的速度,而人的身子也因此愈来愈重了。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而早逝去的日子也是倒退着死的,昨天,昨天,又一个昨天。说到底,我们做啥子都没用,真令人绝望,就像夜里的瞎子吹熄的蜡烛。一次再一次,来了还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