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别咿咿呀呀学我娘

王来福决定半小时内讲完,为此特意加快了语速。那些话都是顺着声音蹿出来的。讲完后,他没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讲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

老刘又看了看笔录,这次他没站起来,说:“现在我向你读一下接下来的这段笔录,你听听与你讲的是否相符。”然后,警察念起来,声音里透出难掩的疲惫。

读完以后,他将记录还给刘婕,刘婕伸手时也露出一只手表,女式的,金色,表盘镶有小钻石,表链细小。老刘问王来福。王来福说:“嗯,没错,跟我讲的一样。”

如果王来福没返回去,或是出事之后,他带着那些钱跑到小镇,坐一辆大巴穿过重重雾气去市区,再坐上火车逃跑,也许他能生活得很好。这一切都未可知,也不能重来。一件事就像时间那样只是矢量,具有单向性。

王来福负着压力,透过生锈的铁栏杆远远地盯着他们。刘婕还是那副表情,偶尔瞟他几眼。他再次开始焦躁不安,当他发现并试图掩盖这种不安时,反而加剧了不安的程度。

“现在能给口水喝吗?”

老刘摁一下桌沿起身,走出去。回来时端了杯水,一次性塑料杯。他打开旁边的小门钻进来,将杯子搁在横板上,然后离开,并且继续锁好小铁门,隔着栏杆坐在王来福面前。王来福双手捧着绵软的杯子,水是温的,他一口喝掉。刚刚他情绪激动了些,但能控制住,不至于捏碎随意变形的水。

“如果再给口吃的就更好了,我饿死了。”

“你交待完以后,会给你的。”他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愤怒,而是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表,确切地说是没了表带的电子表,表盘是蓝色的。王来福认识它,看不到表盘,但他能想得出,那个冒号应该还在一跳一跳。

第二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的人走进来。他对老刘耳语。他以为他的声音足够小,但王来福还是听到了。他说,当时刘福贵的尸体上爬满了小青蛙,脑袋被拍得稀烂,而且乌鸦啄去了他的脸。

王来福再次捏扁了杯子往嘴里倒水滴。他的手指来回摸着温暖的塑料皮,稍一用力,杯子就变形。再次倒满水的杯子卧倒洒了一地水。

“那之后,你为什么不跑?”

“没觉着多大事,没想着跑。”

“后来为什么又要跑?”

“你们追,我当然要跑了。”

“为什么要跳河?”

“我那不是跳河,我那是跑。”

“那你详细讲讲过程。”

后来,他开了口,不加选择地兜售所有信息,并不是为了宽大处理,只是想尽快结束。他讲完之后,一下一下抖着肩膀,将快要滑落的黑外套移回来,老刘照例又宣读了一遍,待他确认无误后,警察拿着审讯记录,打开铁门,弓腰进去,走到他面前,摁在桌上让他看。

他象征性地翻页,快速地浏览,没觉着有问题。便照警察的要求,在每一页记录上都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摁下手印。他这时才觉着,他的手印比名字漂亮。警察的脸刚正、严肃。王来福试图玩笑时,看到他们的表情,感到了害怕。想到之前他宣读记录的样子,他更怕了。老刘读的时候,他脸上布满了恐惧,脚下抖响了脚镣。开始前他嘱咐:“王来福,你仔细听好。”

“他去黄丽那儿了?你诳我。”

“我才没诳你,不信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你抬头望天,灰蓝色,灰白的云彩,圆月斜挂头顶,像一枚阳光下的硬币。树叶沙沙响,你抖着肩膀将死死攥紧的右手放进裤兜里,但你的手却仍在抖,以致裤子像是在往外溢。

你说完后,她不但没生气,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还问你:“你裤子怎么了?”

你离开她,在石板桥上站一会,选了另一条路,又拐回去。你已走了多半个小时,虽是主街,却不见人。快到时,你遇见石静,她走过去后你才发现,然后转身叫她。她走了一会停下来。黑暗中的她,发出一些压抑的声音,你问她去哪里。她没回答,反而转身离开。后来回想时你意识到她那些声音像是喘气过长的抽泣。

再次走进这个破落的院子,环顾四周,墙体斑驳,你心生疑惑,总难以适应,但你不在意。进门时,你再次鲜明地看到它,还在床头的桌子上,色彩鲜红;房间似乎比之前稍暗,也更空旷。他们三个人在麻将堆里玩纸牌。他们两个男的看到你,远远地冲你点头。司徒绿在跟其中一个人抢红桃A。她说:“你耍赖,我不玩了。”

“李绵阳呢?”你问。你没问石静。

“早走了。”他们俩再抬头看你一眼,接着又迅速地低头。

“去哪儿了?”你弄平衬衫说,“他的衬衫还没还他呢。”

“谁知道呢,刚走。”他们说。

“你明儿个还他不就得了。”司徒绿悄悄偷张牌,笑嘻嘻地扭头装作认真的样子跟你说。

现在,不管怎么样,你一直呆着,直到他俩喊了你,你才像炊烟那样袅袅地走过去。你坐在空位置里,你们沉默时司徒绿侧过身,面对着墙壁。他们俩拉她一下,她丢下纸牌起身离开,坐在床沿上摇着双腿说:“我不跟他玩。”他们试图揽她,她轻巧地躲开,换个平行的位置继续摇。

“你真不玩了?”

“为什么啊?”他们俩侧身,斜靠着椅背望她。

“他老赖账。”

“这次我不会赖了。”你说着掏出钱扔桌上,同时,你看到他们俩和她不易觉察地对视一眼。

“嘁!”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你说的话。尤其是上一句。”

司徒绿说完表情冷峻地扫你们一眼,然后,脱鞋、攀上床、侧躺,背对着你们。过一会儿,肩膀抖着,像是在抽泣,你想起身问她,却没鼓起勇气,他们俩喊她时她又扑哧笑出声。你膝盖猛跳一下,顶到方桌,钱、麻将和纸牌也跟着跳一下。他们俩也莫名地笑起来。

你们三人在玩斗地主。你没像以往那样一个劲地输,偶尔赢几次,兴致更高。没多久,一人光着上身,走出门,回来时说外面真冷。三圈过后,响起电话声,没人理会,还是司徒绿受不住干扰抓起电话,说:“喂?什么?—还是刘福贵—你脑子有毛病吧,说了多少次了,你有完没完,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这没刘福贵这个人。”挂断电话,气呼呼地坐回来。他们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没笑,脸皮突突跳着,想撒尿,欠身离开,正抖着尿,有人忽然拍你肩膀。远远的有吠鸣。你扭头看时,由于黑暗你看不清。吠声竟然愈来愈近,也嘈杂了。你想开口问时,院外手电筒的光柱突然搅拌着夜空。你忘记了询问,紧盯着院门,那些声响隔着墙像是要冲进来。等声响和制造声响的他们真破门闯进来时你吓坏了,有那么一瞬间愣在那里,等转身后却又跌倒,而且,转了好几个弯才找对豁口翻墙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