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

火篇

昨夜的一场火烧来了这场雨。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那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起先寒冷的外头裹的是冬天,没料想这冷强劲又连绵,一再地推诿,撑大了冬天,一丝冷也走不漏。我们拿刀剖开这冷一路跑啊跑,只听见两瓣冷“呼呼”灌进耳朵,末尾我们来到冬天的边沿挨过白天、更挨过黑夜,我们喘着气,浑身哆嗦了一阵后才领略到这冷已洇透脸皮、渗进肉里并为之惊愕。老天捂着雨不落,人们抡着铁锹、锛子或镰刀一小口一小口地凿着冷。后来那场火带来这雨,即使这冬天太干太硬太顽固也将会湿透。如今雨声撞着四壁,他们在吃晚餐,没有不情愿,更没声响——但他们听到了声响,并非脚步声,而是雨水击打男人们的宽阔发的响。那盏白炽灯好似高悬的寂静,灯光以硬的力度照下来,压不垮他们,尽管扯亮了他们和桌子以及桌子上的物什,却仍在没有妥协的拐弯里透着文明的折痕,而灯光的视线之外尤其是桌子以下犹如未开垦的蛮荒之所。他们或哭或笑,无论哭还是笑连同规则之下的光照也都从他们脸上迸溅出来。他们坐在这一侧的对面,喝着玉米粥。男人喝粥时乜斜了女人一眼,女人张了嘴正想要吃一口,被闯进来的俩人歇住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得够响,也够久,硬生生地敲烂了这寂静。他俩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他们的样子、名字和愤怒甚至裹挟了外头的雨水和潮气。这门推得太厉害,好像这事情要抢在这俩人之前闯进来。男人正喝粥,那粥却不见减少。而与其说女人的衣领突地显得过于高了,毋宁说是裸露的脖子突地沉重地降下一厘米。他俩环顾四遭,佝着身子探寻,还特意把那些灯光照不到的罪恶与安详给崩坏。他俩又回到了门口,将门外的响声堵了回去,他们杵在那里像两竿不矮的个子,一个这般高,另一个也这般高,一个方脸,另一个是阔嘴,他们说:“快说,那小孩哪儿去了?”

“怎么回事?”男人咬一口唇边的汤匙,瞧一眼对面,他分明是在问对面。

“我们都瞧见那孩子跑进你屋子里来。”

“你瞧瞧,是不是这个?”他说。

他俩转脸收窄了目光,瞧向男人对面,瞧向男人对面的我,唾了一口。听了这话,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听到看到这些严厉、深层、故作幽默的言辞,心头乱撞,勉力咽下话头却咽不下稀粥,几欲哭出声时心脏要跳出来,而他们所有人的脸没丝毫异样,沉静而冰冷。

“不是这个,是另一个。”他俩说。

“我只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另一个。”我爸说。我爸弓一样绷紧的后背撑紧了身体,这起身的动作推倒了椅子,一步紧似一步地来到我身旁,细细地端详我,就像把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幸和急切统统收归到自己的目光中。我急促地张着嘴,似乎不为吃粥只为惊愕,而那汤匙也早失手掉落在地。我弩着的身子尽力不让自己和神情被吓住并哭出来,但脸却变了卦而被这哭绷得裂了缝。“你搞错了,这是我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

“我没说你儿子,我说的是别人的儿子。”

然而我的惊惶只不过是暂时的,并很快获得了妥协。我爸拾起汤匙格外克制地喂我一口粥,抚拍我的背像是要熨平我的紧张,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爸又喂了我一口并将汤匙递给我后又将我递给我妈,这才走回原先的位置。“你说这个啊,我们正吃饭,没瞧见你说的那些个孩子。”

“不是好些个,是一个,一个孩子。”

“对,是一个,”我爸指着我说,“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方脸突然笑了,他的笑却坏了脸庞里直角的事,他也似乎领略了我爸的意图,笑容凝滞时俨然瞒不过疑虑,挪过来一尺坐下,并装作摆正了衣饰甚至言辞,瞧了瞧我爸我妈和我的碗筷。他说,“不是,你儿子,你儿子的衣服太新,又太干。”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杀了我一条狗。”方脸说。

“不,不,”阔嘴说,“是两条。”

“两条?不是一条吗?好吧好吧算是两条。死了吗?是死了吗?是死了的没错吧?”

“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碗粥?”我爸说。

窗外雨声瑟瑟,使这房间更添寂寥。桌子下头突地响动了一下,似乎桌子也跟着颤动了,捎带着方脸脸上的笑容也再次绽开,起了个峰值,犹如向来安静的几何空间突然患了一秒钟的癫痫。我爸还在闷闷地吃粥,这一口咬着下一口,那碗里的粥却不见减少。

“不用了。”方脸猛然起身说,“他只是杀了我一条狗,不,不,是两条,其中一条狗是我儿子。我得赶紧走了,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可我明明看见那孩子朝这里跑来的。”阔嘴说。

“你找到了吗?”这整个房间一览无余,连个能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啊,没有,”阔嘴说,“可这桌子下头我们还没瞧呢。”

方脸将后退出去的步子又还回来,他的下颚含着桌面并依次往上排好五官的序才贴上我爸的脸,他说,“你这桌子下头藏了人吗?”

“我这桌子下头藏不住人。”我爸说。

“你听到了,”方脸再一次撤回去自个的步子,说,“人家都说没有了。”

“可——”阔嘴说。

“我说过了,”方脸突地断了阔嘴的话头说,“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他们决计要走了,并真走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们继续吃晚餐,灯光不再滞留,跑到外头的光线削出一截黄,也更为蓬松,挟着雨水,呜咽呜咽。阔嘴一径也不开口,早钻进雨中要离开,他还很年轻;而方脸的一只脚又折进屋里头,另一只脚却还晾在雨里头,脸上瘦削不堪,消尽了先前的张狂,感叹一声,“你儿子长得可真清秀。”门窗开阖,转面清闲,雨声扑打在外,被挡了一下又折回来的灯光,重新摊开来,滤一遍房间。屋里的静退去又归来,桌下头的声响也没了。我怀疑自个听错了,却又不能确信。我的脑壳在嗡嗡响,有两只角在冒头、生长,已是拱出头皮。焦灼难耐,蒸透了衣裳,浑身湿漉漉,却是无知无觉。碗里的稀粥仍分毫未动,又仿若结了冰,凝结于空的雾气濛了眼,添了轻烟,令人瞧不清他们的脸。“我没杀他的狗。”我说。他们仍是泰然吃着餐,恍若没听到。我兀自杵那儿出神,他们突地说,“我们没问你这些,你也不必跟我们解释。”接着他们又开始吃餐了。但他们吃的过程太过漫长,好似永远吃不尽似的。我嘞?我确实饿坏了,偏偏又吃不下。我怕极了,沉沉地挨着冷缩作一团。我怕他们冷暖性情、世态炎凉。我走了这么久,跑了这么远,头一遭遇到这样好的人,生恐醒来已是另一遭世界。桌下头又开始响动了,那响动淅淅沥沥地敲上我心脏,冰凉冰凉的,刹那间,这世间满满地皆是敲打。我悄悄探头瞧桌下,什么也没得见,一准的漆黑。这桌下的蛮荒之所硬是屹立挪不走。(我心头突突乱跳,只见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忙说:“桌下头藏着的是你儿子吗?”他又是抬头瞧我一眼,跟上次一个模样,这次女人的脸色若雪,却饱含雨意。“不是,”他们说。“不,不,不是,你们在骗我,”我想,“对,你们骗了我,这下头藏着的定是你儿子,我都瞧见了。”你儿子攀上我的膝盖瞧见碗,茫然不解地,脚下乱踩,踩灭了火头,一个劲地说,“这是我的碗。”我才不肯给他抢,抢夺不过时他便说:“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他一次再一次地说。我原谅了他,没跟他置气。他却还是一面说一面喘气。原本我是不会生气的,可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像个女孩子似的。”我没法不生气了,真的。我不能允许他人诋毁我哪怕他是你儿子。于是我假意与他和好骗他出门,骗出你们的视线,揍了他。他死命地抓我、又挠我,但我照旧把他揍哭了。我真该死,当时没能顾及到你。是啊,他是你儿子,我本不该这么做的。我尽管后悔,只能将后悔折起来藏袖口。)这些你全不知道,你们还在吃着餐。我就这么后悔着,即使发现他挠破我的手也没心生恨意。我沉浸于沉痛的缅怀和深深的懊悔里以至于你喊我都没听见。你把我从懊悔里唤醒,我听见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