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3页)

时间乏善可陈,我基本上是天天发呆。也有美好的时刻。学校每逢周末会放一场电影,要比过去看的露天电影内容丰富多了,还有搂搂抱抱的镜头。自己的欣赏口味也从小时候非打仗的不看改而什么片子都看,每部片子都看过N遍,熟得不得了,电影里的主人公还没张嘴,我就能把台词说出来。不提《地道战》、《冰山上的来客》、《小兵张嘎》、《霓虹灯下的哨兵》、《阿诗玛》、《烈火中永生》、《艳阳天》、《红色娘子军》等这些影片,说一说《小花》。

不知道有几位朋友还记得这部在一九七九年横空出世的影片。至今片内的三位演员仍是中国电影的焦点所在,并从某种意义上见证了中国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一个是拍了《大班》、《诱僧》、《茉莉花开》的陈冲;一个是演了《原野》、《垂帘听政》、《芙蓉镇》的刘晓庆;一个是主演了《孔雀公主》、《三国演义》、《雍正王朝》的唐国强。

当时真迷小花。迷到什么程度?电影放完了,还跑上台,摸一摸那白色的幕布,希望能摸一摸赵小花那双稚气的会说话的眼。因为这,我成了陈冲的影迷,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现在还能说出陈冲在她所主演的电影里的所有台词。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我小声地唱着《小花》里的这首电影插曲,心都要碎了。有件事,说出来,可能大家都不信。有一晚,我在学校的后山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山坡后传出一个甜美细腻的女声。我闭上了嘴,魂儿都不见了。阵阵清风打着头骨,打着关节,打出一个个节拍。那天上的万千流云因为这女子毫不逊色李谷一的歌喉,滴下细细密密的水滴。夜很黑,黑如锅灰。我没敢起身,很有点恐惊天上人的意思,鼓起勇气继续唱,声线发颤。那女声在空中轻柔地抛出几个音节,一飘一荡,似乎在埋怨我的失常,然后像石壁里流出的泉,流入草与树林的深处,用一连串“啊”,轻轻地唤我。我终于吐出一句还像点模样的“花开花落几春秋”,那女子便接上去了“当年抓丁哥出走”……一曲女声独唱,竟然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语你一段我一阙,被我们俩演绎成男女两重唱。

黑暗中,我胆战心惊地向那女子摸去。她在树下,在山坡上。是一幅由轮廓、雨点、声音、神秘的宗教气息组成的影像作品。我进入到这个作品中。我们并肩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脚下的校园,把这首《绒花》唱了又唱。不知何时,声音消失了,雨也消失了,四野虫鸣唧唧,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揽住她的腰。我还是第一次揽女人的腰却不没想到与之性交,仿佛被某个没阳具的神灵附了体。我用嘴寻找着她的嘴,只想告诉她我心中的欢喜。她没有丝毫犹豫,热烈地应和,仰起脸,闭上眼,吐出丁香一样的舌头。光线淡淡,我看见了她的脸庞,是任小娴。我差点叫出声,但她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我们唇舌交缠,相拥相抱,起码有半个时辰之久。然后她伸手推开我,起身走了。

我一定是中了邪,没追上去,看着她消融于夜色的身影,摸着自己发麻发肿的嘴,竟然落下泪。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为哭。我现在也不明白。是因为觉得这个天使之吻浇灭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心魔吗?

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第二天,我没去图书馆,躺在床上背了几十遍《关关雎鸠》。第三天,去了,她没抬头看我一眼,光洁的前额上落满阳光。我坐在暗绿色斑驳的长椅上,一遍遍地问自己,前天晚上自己是在做梦吧。巨大的风,像一匹匹金黄色的马,从窗外的林梢上跑过。当下班铃响了后,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后,偌大的阅览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互相等待,也许是在等待对方对那一夜的确认。我数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她低下头。我放下图书,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背上,按在这双干净白晰的小手上。她说话了,语气幽幽,“我有男朋友了。”

这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爱。

我真蠢。有男朋友算什么?哪怕她嫁了老公大了肚子怀的还是双胞胎,只要我喜欢她,我就可以,也应该去撬墙角。这才是爱。口口声声道德文章的人,扒下那层皮,无一不是兽。可那年的我,在听闻此言后,却傻傻地放了手,强自吞下喉咙里的悲声,自以为无比纯洁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她其实是给我出了一道题目,可我没有回答上。

人这一生,有太多偶然,皆在一念之间。我若娶了她,命运会怎样呢?今天的我还会在桌边坐下书写这篇文章吗?亲爱的小娴。感谢你。在我最心灰意冷人生最暗黑的时候,我不断地回想,就想起了你这个吻,我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是有美好的。亲爱的小娴,如果上天能够安排,哪怕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位皱纹满脸的妇人,老了,佝偻了,白发苍苍了,打盹的时候嘴角会流下口涎了,我也渴望坐在你身边,为你轻声背诵叶芝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