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一九八一年,我回到老家中学当了一名灵魂工程师,教语文。人生的荒谬莫过于如此。我这种混蛋居然也为人师表,对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也罢了,在八十年代初,一名“孩子王”远不如一个手扶方向盘的司机更受人尊重。母亲不无沮丧,埋怨继父不该让我去考这个劳什么子的师大,也埋怨他的无能。继父已沦落为汽车队的一名普通司机,不能再为我走后门了。

毕业分配对我打击巨大。许多同学留在省城,更多的去了机关,我是最惨的一个。几年后,因为特殊情况,我违背组织原则,偷看了自己的档案。真他妈的厚。我在大学第一年的英勇事迹被载入档案,“该同学受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影响,有不良的思想倾向,未能树立起高尚的思想观与正确的人生观”,这行颇有魏体之风的钢笔字向我揭示了谜底。我二话不说,抽出它,把这条看不见的附骨之蛆焚为灰烬,并用一份假鉴定取而代之。

继父沉默无言,送了我一块“上海”牌的全钢防震十七钻的手表。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从我身边飘飘而过做了别人新娘的白素贞,心中充满苦涩。我又回到起点。三年的大学生涯恍若一梦。

所幸,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不少,大家没事便聚在一起打牌,讨论从台湾驾机回大陆的黄植诚,羡慕国家奖励他的六十五万元人民币以及某航校校长之职,为什么自己不能走这样的狗屎运?讨论著名的“叶九条”,一致认定,国民党虽然血债累累,不过,本是同根生,也该宽大为怀。讨论年初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十名主犯的判决,一致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讨论五月逝世的国母宋庆龄的一生。顺便不忘把她与她那两个姐妹做一番比较。我们为电影“金鸡奖”、“百花奖”评选争得不可开交,也为国务院调整烟酒价格的通知破口骂娘。因为是文化人,骂娘都骂得有水平,不再直接提及生殖器,个个山路十八弯。

日子过得很无聊。该怎么形容呢?一点虚伪,十分刻薄,特别懒惰。

我的牌技突飞猛进,号称“屠夫”,尤精洗牌切牌,每日无事便拿着一幅扑克练手法。烟,就不必自己买了,总有人孝敬,赌注相应慢慢变大,从一包烟到一块钱,再到五块钱。玩到后面,同事不敢再奉陪,就扔了扑克,研究起围棋。围棋的底子是大学里打下的。七六年的聂卫平东渡日本,一举击败四名日本九段高手,取得七战六胜的战绩,获“聂旋风”的赞誉,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影响。我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超过聂卫平。很快,我凶悍的棋风笑傲全校,继而雄霸县城,以力大势沉招招见血见称。洋洋得意,以为独孤求败之际,一个同事的表弟来了。是一孩子,才十三岁,在旁边瞅我与他的表哥下棋,很谦虚地表示要向我请教。请教就请教,得有点彩头。否则,俺一个大老爷们哪有兴趣陪你这样的瓜娃子下指导棋?我的同事叫周贵生,就笑道,“国安,你不是挺牛的吗?不准你还下不过呢。”

我恼了。这还没毛的鸟就想啄马王爷的三只眼?摘下手上腕表,往桌上一拍,“老周,你平时不是眼馋得紧吗?我让先,他若赢了,这表归你;若赢不了,你这罐云子归我。”周贵生真不是好东西,咧嘴乐了,不仅乐,还扮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式,瞥了眼手中的云子,悲壮地说,“好,一言为定。”

得,就下吧。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那把用得纯熟的刀头上不知什么缘故挂起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勉勉强强耍完三十六路,哪里都不得劲,下完,一数子,输了六目。我说,“三盘两胜。”大家别笑,俺当初就这样无赖。这回,没让先,猜棋,我猜到黑,欺他年幼,在天元上落下一子。这少年不动声色,点了星位。你来我往,渐入佳境,待到一局终了,再数,还是差二目。真邪。我两眼痴呆,眼见周贵生笑眯眯把表摸入口袋,心中大懊,说,“不行,这个不算。这两盘,我是与他闹着玩的。没拿出真本事。我一定是中午被饭撑着了。现在还没有消化。再下。我一定认真下。若输了,不仅这表归你,我他妈的还学狗爬犬叫。”我怎么可能下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呢?一定是周贵生使了妖法。我念了几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郑重其事地摆出星小目的开局。具体过程不复赘述。我又输了。输了十四目。我愈恼,更怒,也不去看那只表的去向,一把拽住那少年的手,吼道,“再下。”那一夜,我使出浑身解数,这刻耍刀枪棍戟,下刻弄斧钺钩叉,过了一会儿抓槊镗镰鐹,再搬鞭锏锤爪,到最后拐子流星也派上用场,翻起一双死鱼眼珠哀声泣告,总之,死缠烂打与这少年下了九盘棋,没赢一盘。

我彻底绝望,默默地望窗外的鱼肚白,默默地听公鸡打啼,默默地拍用火柴杆支住眼睑的周贵生的肩膀,默默地看面容仍然沉静不见丝毫倦色的奇怪少年,四肢落地,汪一下叫出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少年曾拜过一位专业棋手做老师,算是天才。可惜天不假年。当聂卫平一九八五年时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立下赫赫战功时,他却在省城那条大河里溺水而亡。

周贵生拿走我的表,过了一些天,又送回来,说,不过是场玩笑,也就治治我的狂。周贵生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一样,我清楚他的底细。他是想要这块表的,要不,就不必煞费苦心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套子让我钻,更不会拿去把玩了如许之久。但世事殊难意料,校长听说这事后,找周贵生一谈心。一心向组织要求政治进步靠拢的周贵生马上表示没有这事,说,“我怎么可能参与赌博呢?我是借李国安的表戴几天。”表,失而复得。只是,我对棋就再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一九八二年,我沦为大龄青年。李国泰也十六岁,念初三了。母亲急眼了,先旁敲侧击问我有没有相好的,当答案为否的时候,以其精湛的演技挤出几滴眼泪,理论高度上升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说,妈,你别做我的思想工作。只要你看顺眼的,人家看我也顺眼,就可以了。

这话母亲不乐意听了,“你这什么意思?好歹你也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家这些年也没挨过饿出过事。总得门当户对才行。”母亲开始早出晚归,走东家窜西户,托亲朋访好友,回了家就嘀咕,“孙家的二姑娘,在财政局上班的那个,人还排场,我托许嫂说去了。就是左眼皮听人说有一块疤。我没瞧仔细。下次,得逮个机会好生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