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天空湛蓝,摄人心魄。看久了,眼眶会湿润,好像突然就失明了。

那些蓝就化作声音,在耳边滚来滚去。手掌上仿佛多出一堆透明湿润的球体。是熵吗?时间的门朝着四面八方敞开,任何东西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任何东西也都可以被篡改。真相只会离人们越来越远。最后没有历史,只剩下一张比纸还要扁平的液晶屏幕。过去,一切皆取决于政治的需要;现在,一切皆取决于资本的需要,被扭曲、诬蔑、篡改、臆造。这不可避免。那些已经过去的人与事,因为这种不确定的阐释获得持续的可以影响“当下”的生命。而“当下”则若那制砖机,使历史的泥土成型。一块块砖堆积成未来的大厦。

你需要什么,我便能在一本书找到什么,找到一滴水,一条河,一片海洋。不必是一本所谓的经典,哪怕是那种用来垫桌子脚的书籍。关键是:阐释。或者说断章取义。这四个让人皱眉毛的字是一种技术活。它们非贬义,而是让那本来只是拥有某种固定形状的存在之物,有了更多几何意义上的阴影,或圆或扁或是一对不规则的蝴蝶翅膀的图案。这些影子在日光下如率然之蛇,给已消逝在时间长河中的存在之物注入血液,以及能够被当下语境所阐述的灵魂。

我能对这个还没有坐过飞机的孩子说什么?说扒飞机的湖南流浪少年梁攀龙?说托马斯·品钦所著《秘密融合》中那个在地下室里秘密聚会试图与成人世界对抗的青少年“四人帮”?或者是沃卓斯基兄弟监制的《V字特工队》里戴着面具的神秘怪人?或者说恨是让肉体萎败的深渊?“世事并无对错。动机殊难测量。世界不仅是一个熵,另外还藏着一只巨大的薛定谔的猫。趋利避害这是很一个正常人所下意识做出的选择。所谓道德,若没有足够的慈悲去理解,只会在暗夜里化作那饕餮,咀嚼心脏。也就是大家平常所说的:真小人要比伪君子来得更可爱一点。人要感恩。忘掉别人对自己的不好;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惟有此,心才能清净,去了解所有人世的无常,那些寂灭的光。”我喃喃说道,手足因为这些话语更显无力。手机掉在地上,孩子捡起它,用力抛向远处,胸口急剧鼓胀,像鱼的膘。孩子眼里淌下泪水,跳起身,抬脚往火堆上胡乱地踩了几下,飞快地朝着身后的树林奔去。那里有一幢灰黑的建筑,掩藏在树林里,露出一角,像一条大鱼的尾巴。我没跟过去,那是公园自办的一个小超市。没有守门的人,有许多把铁锁。

超市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不管大小,它们都是一个果壳里的宇宙,一个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严整系统,由接近于无限行的货架构成,且在不断繁殖中,是几何性质的繁殖。

货架上所载的物以复数形式,按某种特定的语法结构被归类堆放(常被砌成夸张庞大的形状,像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又活泼可亲的有幽默感的异兽),从而得以迅速循环与再生。物是内容、是形式,是装饰材料,是快乐本身,是美学……毫无疑问,这些行为的本质是对虚构的反对,对暴力的辩护,对游戏的推崇,还有对高潮与疯狂的追求。所以,来到超市里的人所梦寐以求的,在这个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的过程中,如沸泉喷出。但超市的秘密、真理与哲学并非是货架、物本身、消费物品同时被物品消费的人、精心制造的氛围与被刻意挑选出的节奏欢快的音乐,而是数字。这些躺在商品标签上枯燥沉默、平淡无奇的数字,能最集中、最深刻、最典型地反映了人类理性和逻辑思维所能达到的高度。

它们通过一张张标有阿拉伯数字的表格交换着对世界的某种准确的把握,如一面面被巧妙设置的镜子,把空间拉成数根纵横交错的无穷无尽的线,看上去,包含了几乎所有的真理。它不动声色地建立起制约并支配人们的生活习惯甚至是思维方式的秩序。这些镜子笼罩着不可置疑的威严的光。在这里,人是渺小的,仅仅是其附庸的物。又或者说,在超市这个巨大而又奇异的孵化装置中,人这种手足轻便的万物灵长,将被孵化成背着重物艰难地移动的蜗牛。

在超市里,人们的表情几乎一样。这是可以理解的。货架晃得让人头晕。他们揉着眼,在卖场的每个角落最大范围地走动,挑选生活,也被生活挑选。事实上,在超市经营者眼里,他们都是贼。他们的举手投足全部暴露在监控摄像等各种电子防盗系统下。一位乡下来的信教的老妇人不这样看,她认为这是基督展示的神迹,所有的人都可以在里面取走自己需要的东西,于是,她拿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施施然走出去。很快,老妇人就鼻青眼肿,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拧成一根麻花,扭送派出所。

一个离家出走的六岁的女孩,看到这幕,眼里露出狡黠的笑。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已经在这里度过365个日夜。白天,她跟在大人身后,在货架、专柜、地堆及TG台之间走来走去。等到超市要关门的时候,她跑到堆满公仔熊的玩具区里,用最漂亮的鲜花与绸带把自己打扮成芭比娃娃。有时,穿制服的保安会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忍住笑,等他们扭过头,朝这些笨蛋的后脑勺吹气,或者把手里攥着的果冻汁甩过去,又或者捏着鼻子捏住嘴扮出一张狐狸的脸,吓得他们尖声惊叫。也有胆大的超市人呼喝着来抓她,她伸长腿,一下就跳到秋千架上,再一荡,荡到生鲜区。这里有几个很大的玻璃缸,里面有许多游来游去的鱼,石斑鱼、鳗鱼、鲫鱼、链鱼、黑鱼……它们是她的伙伴。其中一条青鱼的个头最大。她骑上青鱼的脊背,一边望着外面跑来跑去的人吃吃发笑,一边听它讲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与湖泊有关,与河流有关,与大海有关。

孩子的背影隐入暗中。我把手指藏进口袋。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沿着石径小路飘来。是守门的夏老头,晃着胳膊,晃着腿,跟钟表晃着指针一样。来到我面前,看见地上的不锈钢酒壶,放下电筒,从自个怀里摸出扁酒壶,喝过几口,咂咂嘴说道,“又是那个小兔崽子?还烧一堆火,真是不得了。”夏老头的下嘴唇厚厚地翻出,手往背上捶,叉开手脚坐下身,“这要是我当兵的时候,十个这样的小兔崽子,我也能用根绳子把他们提溜成一串。老了。老了,就啥都不中用了。”夏老头摸出几根台湾香肠,用手指头捉住香肠的头,就着暗红色的炭烤。油渍滴在炭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我没吭声。夏老头讲过许多他当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