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对众神我们太迟

对存在我们又大早。存在之诗

刚刚开篇,它是人。

在城市的尽头,有一个比宇宙还要大的图书馆。据说是六角形的。也有人说它的形状是一个被潮水遗忘在沙滩上的贝壳。还有人说是一个巨大的蜂巢。人们在酒吧里讨论这个话题,一直到翌日凌晨。有时,争吵趋于激烈,就动起拳脚,把对方打成猪头、鸭嘴与熊猫眼。但不管争吵有多么激烈,有一点,大家看法相同:

上帝就在图书馆里的某卷书的某一页里呆着。只要有人找到那卷书,打开那页,手按在上面提出请求,上帝就会出现,让他梦想成真,哪怕他梦想成为上帝本身——但没有哪个傻瓜会提出这种愿望。这意味着得他得永远呆在那卷书里,直到另一个傻瓜出现。

图书馆里的书太多了,是一个无限大的数,让每位有幸进入图书馆大门的人,在目睹那浩若星海的书架时,立刻被绝望击中。他们是来这里寻找上帝藏身之所的。他们中有官吏、绅士、警察、囚犯、农民、职员、商人、贫民、赌徒、妓女,以及一小撮想寻找一些不是智者为愚人创造的真理的人。现在,他们发现要在这个昏暗的广袤空间内找到上帝,几乎不可能。但回去的路已经淹没在滔滔洪水中。他们要离开,只能寄希望能在某本书里找到船,或者竹筏,或者一颗避水珠,又或者是上帝。否则在洪水中成群结队出没的食人鲳将噬尽他们的肉体,乃至于灵魂。这种可怕的鱼类,有着鲜绿色的背部和鲜红色的腹部,牙齿为尖锐的三角形,上下互相交错排列,一口即可咬下十六立方厘米的肉。在寻找湿城的旅程上,许多人已经亲眼目睹过这些鱼的凶残,它们能在几分钟把一个人啃剩一具完整的骨架。

他们走进图书馆。在这一瞬间,不同形状的书籍即开始迅速繁殖(犹如人在镜中的繁殖)。它们神秘且冷漠,拒绝这些不速之客的阅读与理解。哪怕仅仅只是改变它们在书架上的排列秩序,或者在某个书架内插入(取走)一本图书,所有的书的高度和宽度都会因此发生变化。这让他们因为焦虑与沮丧而永远得不到休息。

一些聪明人发现了规律,试图将杂乱无章的堆积变成了美的排列,但图书所拥有的无限性,让这种对时间性与事件性的片爪只鳞性的总结不能起丝毫作用。许多人找瞎了眼,翻遍所能触及的书架,却在临终最后一眼时瞥见书架上搁着的书本根本是一卷卷没有书写任何文字的白纸。还有一些人,对这种徒劳无功的寻找感到厌倦,但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可以干什么(在无休止的寻觅中,他们已忘掉了湿城以及其他)。他们用火柴点燃书页。一只只黑色瑰丽的蝴蝶,轻盈地跃过他们头顶,飞到图书馆穹形圆顶下。灰烬里瞬间又生出更多本书,包括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这让他们中的一位智者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图书馆,图书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这个整体具有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其数量与意义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它的永恒性、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作神的产物。哪怕在网络环境下,有关馆员、读者、馆藏及图书馆工作过程和服务手段都发生变化的今天,图书馆的这种无懈可击性也没有丝毫改变。换句话说,上帝应该呆在图书馆的每一本书里。

这种发言没有引来一片嘘声。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被一行行笨重的带着花梨木香味的书架隔离成一座座彼此独立的岛屿。但还是有个少年听到这位智者的声音。他马上把手按在书本上,大声说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字母。

微小的水滴顺着血管渗入骨髓。一下下,好像有铁锤在击打,那极深的暗处开始掉下几块银白的鳞片或者是一片淡青色的翅。突然,就好像那个握着铁锤的巨人发了怒,喉咙间喷出一口热血,这似乎不可被打破的坚硬的黑如同建筑表层的装饰物纷纷脱落下来。那跟随着铁锤声跳跃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也就寂静下来。彻耳倾听,公园外面的街道传来几声叮叮当当轻微的震响。广玉兰、白桦、木槿、银杏、枫、雪松、海桐……天色终于微明,有微弱的火苗在摇动。在青草与露珠相连处,湿漉漉的新芽像细小的鱼一样钻出,又有着精致如小鸟温润的舌尖。

我站起身,朝夏老头伸出手。不知何时,他的鼾声已然停止。他在睡梦中走了。时间是人的创造物,也是一条死胡同,并不给人以多少周转余地。但这为宇宙提供了一个趋向于混沌的秩序。我们,我们身体里裹着的死,我们的一切,都为这条秩序之链提供着隐秘的养份。我们都是混沌的孩子。生命是那样脆弱,并不比一只杯子硬多少。它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是能量流动的一种方式。万物渴望均匀,渴望密度一致,渴望水与火融为一体,渴望生与死再不分彼此。几滴露珠歇在夏老头的脸庞上。这些柔软、安静、轻盈的球体的深处藏着阿莱芙的秘密。偶尔,这种秘密通过球体表面不规则的光斑朝着世界伸出翅膀,而当我们投去匆匆一瞥时,它又马上缩回去。一位脖子挺直、脚环叮当作响的姑娘从我面前快步走过。她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看这一眼。我往南望去。在不远处那塔的翼角上,那大脑袋的孩子跨坐其上,头顶着一张碧绿的荷叶,脖子上已没有了红领巾,手里握着一条鲜红的锦鲤,发出快活的笑声。

我摘下一颗新芽,放入嘴中嚼着。早晨是一只梅花鹿,踩在我额头上。我们的存在都是那一条条短暂的光缝。各种各样的色彩从光缝里漏出,在天穹上渲泻着自己的情感,如曲调般鸣响。我慢慢闭上眼,嘴唇上有一点咸味,耳边有嗡嗡的风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