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5日,星期四,白日雨转晴。

“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生命会回来。”

在黑夜的细草间搜索辨认,是一件有相当难度的事。兼之沈泰誉从未见过莲莲所说的那两种草,因此他的任务就是打手电筒,而主力队员则是莲莲。

依照莲莲的经验,那些草在靠近山崖处往往格外繁茂,他们就在峭壁边往返。沿途上山,他们依靠的是两边的树枝,很多路段都差不多陡峭垂直。手电筒的电池很快就消耗殆尽,沈泰誉的打火机也烧尽了最后一滴燃料。莲莲匍匐在地,费力地一片一片分辨着草的种类。

“在这里!”莲莲惊喜地叫。

“是什么?”沈泰誉凑拢过去,瞪大双眼,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黑糊糊的草丛里,这一根草茎与那一根草茎有什么区别吗?

“你看,这就是鬼针草。”莲莲拨开杂草,摘下几束,递给沈泰誉。

这就是救命仙草之一?沈泰誉左看右看,没看出所以然来。那边莲莲已经一簇一簇地收集起来,用衣襟兜着。

“够了!”莲莲拍拍手,大声说,“下一站,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也很快找到。接近凌晨,天色渐明,混杂的草丛变得明晰起来。莲莲蹲俯其间,手指如飞地翻找着,不断地摘取。

“这家伙是植物中的异类,”莲莲忙里偷闲指给他看,“花和叶子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一定是七片叶子吗?”沈泰誉望文生义。

“不是,六片的也很多呢。”莲莲说。

他们找到半枝莲以后,在返回的途中,出了极大的纰漏,一不小心,走错了道,深入到塌方区域。松垮的山石以灭顶之势轰隆作响地飞滚而来,沈泰誉和莲莲没命地往前奔跑,莲莲的速度慢一些,沈泰誉就拽住她的手一起跑,把她拽得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身后的巨响好容易歇止,他们气喘如牛地站定,回头一看,刚刚经过的森林已经被碎石泥土一股脑儿地覆盖住。

他们惊惶地对视一眼,继续跑。忽然,莲莲脚下一绊,一脚踏空,沿着光秃秃的山壁直滚下去,沈泰誉被她拉拽着,也连滚带爬地摔下去。

那道山坡是地震后形成的一道小小的峡谷,笔直地朝向谷底湍急的堰塞湖。山壁植被稀疏,没有草,只有几棵未被连根拔起的残树。若不是沈泰誉及时伸手抓住一棵老树凸起的根茎,两人多半会畅通无阻地跌进急流中。

有一刻,他们的姿势比好莱坞的大片还要惊险。沈泰誉左手攥住树根,右手拉着身子悬空的莲莲。他咬着牙,铆足了劲,往上一蹭,一只脚踩在了树根上。未容迟疑,他用两手一齐拉住莲莲,猛力一拽,莲莲被他拉了上来。

树根仅可落脚,沈泰誉看准一侧遒劲的树枝,让莲莲倚住,自己倚住另一侧的树枝,勉强稳住了身体。莲莲默默听从他的指挥,小脸煞白煞白的,胳膊哆嗦着,估计是痛傻了,也吓傻了。

沈泰誉喘了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往上,是无可立锥的绝壁,往下,是同样无可立锥的绝壁。怎么办?他定定神,尽力稳住心绪,告诫自己不要慌。

“喏!”他想起裤袋里有小半包水果糖,掏出来,递给莲莲。那还是头一晚出发来追成遵良的时候,莲莲塞给他的。

莲莲摇摇头,两只手牢牢抓着树枝,须臾不敢松懈。

“莲莲,别怕,有沈大哥在,不会有事的。”沈泰誉安抚莲莲,其实也是安抚自己。他剥开一粒糖,喂到莲莲嘴里。

“我们,会困死在这里吗?”莲莲惊魂未定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答案!沈泰誉在心里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山顶,天已经大亮,还好,没有下雨,山体也暂时没有垮塌,没有泥石流,目前的状况似乎比较平稳,但是想要脱身,却有些匪夷所思了。

“莲莲,沈大哥给你讲个童话故事吧,”沈泰誉再剥开一粒水果糖,扔进自己口里,嘎嘣嘎嘣很响地嚼着,“想听吗?”莲莲大睁着一对清澈的眼睛,像受惊的幼鹿一样彷徨四顾。

“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树上有很多很多的叶子,有一片叶子,叫做弗雷德,另一片叶子,是他的好朋友,叫做丹尼尔。”沈泰誉回忆着到汶川以前,在网上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章,当时,他很震撼,特地拷贝一份,放在自己的收藏夹里。

“弗雷德?丹尼尔?”莲莲重复一遍。

“是的,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沈泰誉接着说,“丹尼尔是树叶里的智者,他什么都知道,他告诉弗雷德,他们都是大树的一部分,说他们生长在公园里,说大树有强壮的根深深埋在地下……”

“沈大哥,我们可以试着爬上去吗?”莲莲打断他,她并没有认真倾听。

她的提议在沈泰誉的脑子里迅速地盘旋了一周,沈泰誉感到全身发冷,那是精力透支后的虚冷。以这样的体能挑战极限,不是明智之举。他又剥了两粒糖,一粒给莲莲,一粒给自己。他需要恢复体力,需要极度的理智。

“听完这个故事,好吗?”沈泰誉温和地对莲莲微笑。莲莲眼中的惊恐之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她无助地望着沈泰誉。

“弗雷德觉得,身为叶子,是多么的好,风把他推来推去,太阳晒得他懒洋洋的,月亮在他身上洒下银色的光,”沈泰誉讲了下去,他尽量放缓语调,徐徐地、不紧不慢地述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特别喜欢夏天,公园里有很多的人,他们都来到树下,坐在那里乘凉。丹尼尔告诉他,给人遮阴是叶子生存的目的之一。弗雷德就问,什么叫做目的?丹尼尔回答他,目的,就是存在的理由,让别人感到舒服,这就是个存在的理由,为老人遮阴,让他们不必躲在炎热的屋子里,也是个存在的理由。让小孩子们有个凉快的地方可以玩耍,用叶子为树下野餐的人扇风,这些,都是存在的目的啊!”

莲莲含着水果糖,盯着他。她开始听他讲的故事。

“但是弗雷德的夏天很快就过完了,有一天,发生了奇怪的事。以前,微风会让叶子起舞,但是这一天,风却扯着叶梗推推拉拉,像生气了似的,结果,有些叶子从树枝上被扯掉了,卷到空中,刮来刮去,最后,轻轻掉在了地上。”沈泰誉努力回想着那篇文章的内容。

“所有的叶子都害怕了,‘怎么回事?’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秋天就是这样,’丹尼尔解释道,‘时候到了,叶子该搬家了,有些人,把这叫做死。’”

莲莲打了个寒噤。

“弗雷德问丹尼尔,我们都会死吗?”沈泰誉对莲莲笑了笑,讲下去,“‘是的,’丹尼尔说,‘任何东西都会死,无论大小,无论强弱。我们先做完该做的事。我们体会太阳和月亮、经历风和雨。我们学会跳舞、学会欢笑。然后我们就要死了。’‘我不要死!’弗雷德斩钉截铁地说,‘你会死吗?’他问丹尼尔。丹尼尔回答他:‘是的,时候到了,我就死了。’弗雷德问,‘那是什么时候?’丹尼尔说:‘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