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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政府大院。省长林碧天办公室。

刚刚赴任两个月的他站在窗前,手背在后面,凝眉而思。在他身后几米远,是已升任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的易小凡,他恭恭敬敬地站着,已等候多时了。

易小凡抬手看看表,小声催促道:“省长,您看先锋公司的事-”

林碧天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瞟了易小凡一眼,缓缓而道:“在先锋上市这个问题上,我有责任。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不过从长远来看,先锋还是很有希望的。而且我国证券市场起步较晚,存在一些问题也是难免的。我看,还是以大局为重,易粗不易细吧。”

易小凡连连点头:“是,省长,我明白。”

就像当初那句“我不是不同意电子行业上市”一样,林碧天这句“易粗不易细”又一次改变了先锋的命运,改变了权磊、姚明远、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当天下午,易小凡亲自赶到蓝城,传达省长的指示。自此,由姚明远-张棋一案在先锋公司内部引起的震荡,总算平息了。由于对外严格封锁消息,此案对先锋股票没有造成大的波动。

姚明远被收审后,董事会曾紧急开会,研究定夺谁来执掌先锋大印。有人提议权磊。对他的领导和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没什么可担心的。大家担心的是姚明远一案,如果追究起来,有可能牵涉到他,这样就会很被动,所以暂时搁置起来。现在,易小凡带来省里指示,等于给案子定了性,意味着此案不会进一步扩大。至此,董事会一致通过对权磊恢复工作的决议。

权磊临危受命。在告别先锋整整10个月后,他重又回到公司,执掌大印。他坐在那张熟悉的老板桌后,环视着周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一切都像走时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是他自己。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权磊了!经历了这一切,他还有信心、有热情、有能力率领先锋,把它建成中国的IBM吗?这曾经是他和姚明远还有张棋3人共同的梦想。如今他们二人,一个在深牢大狱,一个去了天国……

一种深深的痛苦弥漫上来。

权磊决定去监狱探望姚明远。自从他出事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第二天,他去机场接光阴-她已经毕业了,在先锋旗下一家贸易公司做翻译,然后直接从机场去监狱。光阴一见到父亲,还没开口,已是泪水涟涟。权磊退到外边,让他们父女诉说别情。

姚明远已经知道权磊回先锋主持工作了,他有话要向他交待,见探视时间不多了,就把光阴支出去,让权磊进来。

两个男人,隔着铁窗,终于相见了!

铁窗下的姚明远,依然保持着一副深谋远虑的领导者形象,用他那特有的沉稳低缓的声音叮嘱权磊:“照顾好先锋。为你,为我,还有张棋。这曾经是我们三人的梦想,现在只有你了!”

权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点头:“我会的。”

“还有-”姚明远顿了一下,用带着几分无奈的口气道:“照顾好光阴。这孩子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

一阵沉默。探视时间就要到了。权磊抬起头,鼓起勇气,把闷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我想问你一件事。就是13年前-”

不等他说完,姚明远一挥手打断他:“你想知道什么?”

“真相。我想知道真相。”

姚明远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笑过之后,冷冷地凝视着权磊,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傲慢口气道:“没有真相。只有对真相的解释。”

权磊怔怔地看着他,反复回味着他的话。忽然间,他笑了。同时伸出手,握住姚明远那只有些粗糙、布满凉意的大手。

两个分分合合、并肩战斗了20年的男人,隔着铁窗,终于冰释前嫌,彻底地合解了!过去的恩恩怨怨,随同逝去的岁月,冲淡、化解、消失了!

是的,没有真相,有的只是对真相的解释。就像先锋上市,前后3次,第一次只有注册日期是假的,没有上成。第二次,几乎一半的利润是虚构的,也没上成。第三次,除了为做假账、上交给国家的1600万元税是真的,其余都是虚构的,却奇迹般上成了!

“我爸爸-是坏人吗?”回去的路上,光阴问。

权磊扭头看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还是坏人,边界在哪儿?开拓者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像历代开国功勋,手上占满了血腥。对那些倒在刀下的冤魂来说,他们是有罪的。但又恰恰是他们推动了历史进程。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又功绩卓越。但这样的话现在还不能和光阴说。她太年轻了。刚入社会,有些东西,要慢慢理解,消化。

“光阴,我知道,你父亲这一出事,对你打击很大。他是做了一些不法之事,但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他的人生。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没有你父亲,就没有先锋。先锋为蓝城以至中国科技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你父亲领导研制的芯片,终结了中国芯片一直依赖进口的历史,填补了我国电子行业一项空白。从这个角度讲,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人,一位时代的英雄-虽然只是半个英雄。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时代的悲剧。”

光有虽不能完全理解权磊的话,但经历了母亲去逝、哥哥自杀、父亲入狱这一系列变故,她成熟了,长大了。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权磊,“那先锋以后的路,怎么走?”

权磊轻轻摇了下头:“我现在心情很乱,未来的路怎么走,我也不十分清晰。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中国已经走过市场经济初期的草莽英雄时代,进入到规范经营、合理竞争的微利时代。再像以前那样钻政策空子、粗线条经营肯定行不通,我们只能依靠技术和管理,赚取阳光下的利润。这才是商海正道。”

光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天色渐渐黑了,权磊送光阴回家,可是不知怎么,却上了滨海东路。这条路是通往欧洲小镇的,都快到了他才发现,猛地一踩刹车,停住了。权磊透过车窗,望着那片掩映在青山碧水间的仿欧式楼房,百感交集。

已经这么长时间,原以为自己忘了,可是没有。

情已结束,但是路还在。路比情长。

权磊这边心潮澎湃,光阴那边也同样思绪万千。她忍了几忍,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是不是——还爱着她?”

权磊依然望着那片楼房,不无感伤地道:“我已经告别爱情了。”

光阴说不出是酸楚还是甜蜜,她握住权磊扶在方向盘上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对男男好的。”

权磊收回视线,伸出手臂把光阴揽在怀里,充满怜爱地轻轻拍打了几下她的后背。经历了这一切,他深知,自己心中的爱已经不多了。他要把这不多的爱,分给他的事业、家人和朋友—这是他和这个世界—既阳光普照又风雨飘摇的世界的全部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