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闻谶语吉凶莫测,命悬丝爱恨难知

不多时,从洞厅旁的一个洞口进来两人,其中一人五六十岁年纪,身材中等,一身青布长袍,青布纶巾,须长半尺,两鬓银白,左手背在身后,举止严肃老成。老者身后紧随一名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厚唇平鼻,鼻下两撇髭须,孙遇一见,暗吃一惊。

花粉招呼老者坐在僖宗对面,中年男子坐在老者下首。

两人坐定,花粉向孙遇介绍老者道:“这位是河洛邑的邑长范巨阳范老先生,这位是……”花粉正要介绍中年男子,孙遇却抢先道:“这位我认识,是成纪楼的账房赵易才赵先生。”

赵易才哼了一声,道:“孙先生,久违了。”

花粉呵呵笑道:“孙先生与赵先生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孙先生到此,便是我们的客人,赵先生可要陪孙先生多吃几杯酒。”

孙遇冷冷说道:“孙某今日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怎敢劳赵先生大驾,陪孙某吃酒?况且孙某也不想再让旁人受连累,被赵先生割了舌头。”孙遇忆起成纪楼的小二孙大贵被赵易才割了舌头,深恶赵易才心狠手辣,亦不屑与此人为伍。

此时范巨阳拱手施礼道:“范某久慕孙先生高名,对先生所作的《说法太上像》尤为深爱,今日得以亲见先生尊面,当真三生有幸啊。”

孙遇还礼道:“不敢当,不过《说法太上像》是我为长安的秦公子所画,范先生何时见过?”

范巨阳答道:“范某正是从秦公子手中购得此画,现为范某珍藏。”

孙遇怪道:“范先生不会是说笑吧,我与秦公子相识已近两年,常在一处谈经论道,因见他人品高雅,谈吐不俗,故而作此画相赠,他怎会将画卖与范先生?”

范巨阳说道:“看来孙先生并不了解秦仲翰的为人哪。此人聪明多学,涉猎颇杂,尝与范某一起切磋《连山》《归藏》,其见解亦有可取之处。只是这位秦公子贪好女色,常常出入青楼花巷,数月前迷恋上长安的一位名妓柳莺莺,竟欲将她赎身做妾,只是柳莺莺身价不菲,需赎金一万八千两,秦公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这幅《说法太上像》作价八千两卖与范某,赎了柳莺莺回家。”

(按:《连山》《归藏》皆是古时易经名,《周礼·春官宗伯·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可见古筮官以三种易进行占卜,今仅存《周易》一种。)

孙遇闻言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秦公子亦不能免于斯也。”

范巨阳哈哈笑道:“秦仲翰算什么英雄!孙先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秦公子曾在洛阳城诱拐了一位良家少女,害这少女的父亲羞愤自尽,母亲守寡,无依无靠,好好的一家人,落得个家破人亡!”说到后来,范巨阳竟是咬牙切齿。

“范先生此话可有凭据?”孙遇难以相信。

“当时范某恰好也在洛阳,乃范某亲眼所见。”

“既然范先生知道秦仲翰的为人,为何还要与之相交?”孙遇问道。

范巨阳冷笑道:“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岂能任他逍遥法外?”

孙遇吃了一惊,道:“莫非范先生有意……?”

未及孙遇说完,范巨阳接道:“不错,范某正是要对他略施惩戒,故而有意亲近。柳莺莺今已被范某送到南方去了。”

孙遇讶道:“原来柳莺莺是范先生故意设的诱饵。”

范巨阳摇头道:“那倒不是。本来我也没想好要如何惩戒秦仲翰,谁曾想他淫性不改,自己送上门这个良机。我只是将计就计,知道他要赎人,便去买通了老鸨和柳莺莺,让老鸨骗秦仲翰说有人争赎柳莺莺,故而抬高柳莺莺的身价。再让柳莺莺骗他说自己有一笔不菲的私房钱,若得赎身,便将这笔钱拿出来与他共享富贵。秦仲翰财色迷心,深信不疑,便倾其所有赎了柳莺莺,当夜我便派人偷偷接走了柳莺莺,让秦仲翰倾家荡产,人财两空。”

孙遇叹口气道:“虽然范先生的手段未免阴狠了些,不过也是秦仲翰罪有应得。”

僖宗此时忽然开口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秦仲翰造孽之时怎会想到有今日之下场?”

花粉哂笑道:“秦仲翰再坏也不过害了一家之人,当皇帝的造孽可要害死一国百姓,又当有怎样下场?”

孙遇忙道:“圣上年纪尚轻,难免贪玩,将来自会专心国事,为民操劳。”

范巨阳道:“本朝太宗皇帝曾说过,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若肆意侵损压榨百姓,便如割自身股肉充饥,虽然暂得饱腹,难免断命之忧。欲定天下者,先端正自身,为万民表率,世上没有身正影斜、上治下乱的道理。国之外患,常起于内忧,一国之君若贪图享乐,沉湎于声色游戏,必置百姓于不顾,令奸臣弄权、腐败滋生,长此以往,则天怒民怨、众叛亲离,如此,亡国不远矣!”

范巨阳看了看僖宗,又看看孙遇道:“孙先生,这可是先王所说?为君之道?”

孙遇点头道:“范先生所言不错。”

范巨阳续道:“大唐开元之后,盛世难再,会昌年间,更是出了李炎这个混账皇帝,当今这位皇帝陛下也只知道吃喝玩乐,重用宦官,游戏无一不精,唯独不能治国。如今各藩拥兵自重,四边不安,战事频起,民不聊生,大唐气数不久将尽。先生乃是高逸有识之士,入世当择明主,佐之以成大业,遁世也可淡泊宁静,独善其身,何必跟在这个小皇帝身边,遗恨将来?”

孙遇正色道:“范先生此言差矣。为人根本者,无外乎一个孝字,此一孝字在父母曰孝,在兄弟曰悌,在夫妇曰睦,在人曰礼,在友曰义,在君曰忠。大唐气数如何孙某不得而知,然而既为人臣,便当尽臣子之节,皇帝有错,臣子谏之,国家有难,臣子当之,力图救之。既称臣子,便当视君如父,怎可见其有过、有难,便即相离相弃?如此行径,狼犬尚不屑为,何况人乎?”

范巨阳哈哈笑道:“本以为孙先生乃是开明豁达之人,如何也与一般愚忠的俗子同论?”

孙遇微微笑道:“天下所以有王,乃使万民一心,同奉一礼,共遵一法。如此方可令百姓言行有所依,举止有所循,强弱不相凌,贫富不相争,贵贱不相欺,高下不相夺,人各守其常,民尽安其位。王者,以一人之尊,教令天下,系万民祸福,所负者大矣。故而忠君者,实乃忠民也,忠天下也。若动辄叛君背国,则令民心动摇,不知礼之可敬,法之当尊,天下失信,祸乱由斯。”

孙遇顿了顿续道:“所谓忠者,中正无私之心也。若为天下苍生计,反与不反皆可谓忠,若为一己之私,则必属奸佞无疑。如昔年文王伐纣,乃应万民之请,顺人天之命,虽有杀伐,亦舍一救万之举。再观今日之枭雄,或弄权于朝廷,或握兵踞守一方,或揭竿游击上下,令黎民饿腹、百姓横尸,其所谋者无外乎金帛印玺而已,有几人为苍生福祉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