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瘦马院(第4/5页)

林四娘转脸又叫:“下一个!”

珠帘后窸窸窣窣裙响,一双红鞋轻盈探出,第三个姑娘莲步摇摇出来。翟奎一眼看上去,心里立刻有了话:就她了。模样自然没话说,鸭蛋脸,细皮嫩肉,蛾眉凤目,嘴角抿一丝不易让人看出的笑。让翟奎特别看重的是,姑娘的脸上有一种贤淑,一种贞静,甚至小心翼翼。经验告诉翟奎,这是个好姑娘,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姑娘,除了相夫教子,拾掇家务,绝对不会争风吃醋、搬是弄非,于是对林四娘道:“再细看看。”

林四娘知道八九不离十了,立刻眉开眼笑:“姑娘拜客!”

姑娘移步上前,双手腰间一叉,向翟奎道了个万福。

林四娘接着吩咐:“姑娘走两步。”

姑娘向前走,裙带飘飘,步步莲花。

林四娘吩咐:“姑娘转身。”

姑娘转身,细细的身腰显出,灵动如水。

林四娘吩咐:“姑娘伸伸手。”

手从翠袖里伸出,皓腕凝霜雪,指如削葱根。

林四娘吩咐:“姑娘看看翟大爷。”

姑娘抬头看翟奎,眼波闪闪,一如秋水。

林四娘问:“姑娘多大啦?”

姑娘答:“十六。”声音出来,婉约如仙籁。

林四娘吩咐:“姑娘提提裙。”

一双玉手轻提裙幅,窄窄的红鞋露出,是小小俏俏的三寸金莲。

翟奎很满意,拿起漆盘里的金簪插到姑娘头上。这是瘦马院的规矩,叫“插带”,金簪插上头,表明姑娘有了主家,不日就要抬走,任何客官不好再择。

林四娘心花开放,笑咯咯地说:“翟大哥真是好眼光,好姑娘想藏也藏不住。这玉娥绝对是我们院里一等一的人尖儿,但凡来看的,没一家不看中,我们一直舍不得出手,没想到,原来是专为康家大爷留着的!也该我们玉娥有福,修到康府这样的高门楼,日后直接吃的是油,穿的是绸,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呀!玉娥呀,你还不快给翟大爷磕头?”

玉娥趴下磕头。翟奎将她扶起,转脸对端坐在上的嬷嬷说:“人就这么定了。你让院里尽快出一份礼单,彩缎、布匹、金银首饰、出院礼金,一条条写明,速速着人送过去,不要耽搁。我们府上一选好日子,立刻过来抬人。”

嬷嬷满打满包答应,同时瞄了林四娘一眼,林四娘心领神会,立刻满脸堆笑道:

“翟大哥尽管放心,事情我们肯定带紧着办,只是我刚才说了,玉娥是我们院里擎天柱,跟别的姑娘不一般,礼金肯定要高些。”

翟奎早看穿了她们的花样经,眯细眼问:“多少?说吧。”

林四娘笑道:“嬷嬷关照了,康府也不是头一回照顾我们生意,日后还仰仗着你们过日子呢,就不要整数两万了,打个折,一万八。这是最低数儿,少半个子儿都不行!”

翟奎心里清楚,办这事守诚不会惜乎钱,答应下来没问题,但对这帮婆娘,你万万不能轻易应承,你一口应承,她们会以为事情简单,不承你情。于是仰起马脸道:

“一万八?你这是七仙女呀?铸一个大金人子也不要这么多吧?”

林四娘手一摊,扳着手指道:“给您说,最初买她入院花一笔银子不谈,这十几年,供她吃,供她穿,还请来最好的教习教她弹琴、识字、针黹女红、诗词文章。有时再来个大病小痛请医抓药,这杂七杂八花无数银子不说,光耗的心神精力就是个无底价。

依我看,别说一万八,两万八都不多!”

翟奎头一扭,打起哈哈:“那我只好到别家再看了。”

林四娘脸上有些发紧,随即笑盈盈道:“翟大哥别急呀,我后面还有话呢。不错,在别的院里买一个姑娘是不要这个价,可您也看了,她们哪一条能跟我们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再一条,我们嬷嬷之先吩咐了,这事做成了我们要谢翟大哥的,您别嫌少,两千!翟大哥要是有兴致,还请过来吃花酒!要什么样的姑娘,我到春香楼替您抬!”

翟奎等的就是这话,也就不再磨嘴费牙,仰仰马脸道:“这样吧,我回去尽力跟我们大爷说。”

林四娘一脸媚笑:“求大哥多多美言。”

翟奎鼻里一哼:“你先请我吃花酒呀。”

林四娘高兴得一拍巴掌:“这简单,今儿还不要嬷嬷花银两,四娘我请,包您笑眯眯百分之百满意!”

翟奎想到中午刚跟小小做过,元气远未恢复,笑道:“今儿罢了,先存着,改日罢。”

起身往外走。

林四娘挥着巾子笑道:“坐轿走,坐轿走,轿子给您准备了!”

嬷嬷跟林四娘一直送到门口。

玉娥只觉得菩萨开恩,祖上积德,让她终于熬出来了。

记忆中,玉娥被卖到春芳瘦马院时只有六七岁。最初受过不少打骂,长到十五六岁,人出落得漂亮了,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院里有许多让玉娥难受的规矩,最受不了的是,每晚临睡时两腿被紧紧扎上,半夜解溲,需经请示方能解开,如有违令,必受重罚。玉娥晓得,院里这么做是求万无一失,保全她们女儿身。因为有些女孩月经前后春心萌动,睡里梦里情不自禁动手动脚,弄坏处女膜,结果造成身价大跌。玉娥只是觉得这么做太让人难受了,睡觉本是松松快快的事,可让你腿脚不好动,身子不能翻,不成了受刑?除了这,行为举止上还有若干规矩,比如行不摇裙,笑莫露齿,吃饭不能发声,看人不可睨视,等等,蹊跷八怪。

天呀,终于熬出来了,而且还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户之家,玉娥真的烧高香磕响头了。

玉娥是坐着一顶六人喜轿进康府的,轿前有一支穿红着绿的响器班子吹吹打打开道。嬷嬷也算给她撑脸,替她置了两抬花红柳绿的妆奁,由四个杠夫抬着。队伍临近康府南大院,大炮小鞭惊天动地响起,整个一条街喜气洋洋。

夫君更是挺好的夫臣,年纪四十不到,看上去人挺实在,当晚送完客人回到房间,虽喝过酒带些酒气,但一点不粗野,挺细心挺体贴的。

更难得的是大奶奶陈碧水,多开阔的心胸,多仁厚的为人,玉娥进康府,不仅不把一点脸色给她看,相反温和热情,圆房之夜,还特地让厨房做了参枣莲子汤端给她喝。玉娥第二天早上不敢贪睡,早早过来行礼。陈碧水正坐在镜子前由一个丫环服侍着梳头,见她进来,一点不拿大,主动起身相迎,接受玉娥请安后,拉她就座,和婉地说:“咋不多睡一会儿的?初来乍到,你不晓得府上规矩。我们这里,晚上一向睡得迟,第二天都要睡到辰牌时分才起。以后不必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