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凯特琳(第2/2页)

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上的记事本。

“很好的笔记本,做工漂亮,谢谢你。”她礼貌地说。

我们三个跟着她,走进厨房,她把笔记本放在桌上。“你们知道吧,我一直想写本书。我一直觉得,阁楼最适合写书。”

我们三个没有相互看对方。几周前,每当妈妈说话做事不对头时,我们都会交换眼色。可当我们意识到,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时,我们就见怪不怪了。在我们的小世界里,在妈妈一直统治的世界里,原本的特别与陌生很快变成常态,这让我惊讶。每到这些瞬间,还会伴随揪心的悲伤。不过,怀疑的表情不见了。

“你写过一本书,”我提醒她,“记得你的小说吗?”

她阁楼的写字台废弃了,空荡荡的。小说就躺在抽屉里,一共三百一十七页,用细长红色橡皮筋绑着,已经拉到了最大程度。妈妈坚持要印出来,因为她说,没有页码,就不算书。我记得,她在楼上花一天时间读完,然后放进抽屉里,再爬下楼梯。据我所知,她再没回过阁楼。她没有再管那本书,没让别人读,也没寄给书商或出版人,甚至再没提过它。她说,当你的工作是文学——教文学、读文学、了解文学、爱文学——你至少会想创作点什么。所以,她创作了,就是那本书。

埃丝特大约六个月时,妈妈和格雷戈继续着她的文学之路,在宾馆单独过夜。大家都觉得我聪明伶俐,在照顾埃丝特时,没出任何意外。埃丝特在儿童床上一睡着,我就放下梯子,爬到阁楼里。里面有股潮湿的霉味,房间陈旧……空旷。我打算把书从抽屉里拿出来读。我已经计划了很久,这次机会来了。我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用处。我内心有一部分——不是我很引以为豪的那部分——有些希望,它毫无用处。妈妈总是对一切都很在行——哪怕她谈恋爱,也能像演电影一样——有时,她似乎是不可效仿的,即便现在她开始搞砸一切。可是,我刚把手放在抽屉把手上,就改变了主意,我甚至都没打开抽屉。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每个人都需要秘密。有时候,这些秘密永远都不该被揭开。每个人都需要完全隐私的空间。我感觉,如果我读了那本书,事情会发生改变,而我不想任何东西有所改变,更何况即使真的要有所改变,也轮不到我出手。

“那其实不是一本书。”妈妈说着,在厨房桌边坐下来,随意打开记事本的空白页。笔记本里都是起伏的乳白色厚纸页。书页的材质有些轻微的纹路,可能会挂到钢笔尖:妈妈最喜欢用的纸张,我和格雷戈都知道。她的手指压在硬硬的纸上,轻轻翻动,纸张有些许的粘连。我们看她把脸颊埋在纸里,把头枕在书页上。妈妈就爱这么做。但这次,她这么做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心。怪事疯事也能带来安心,真有意思。

“记事更像是下载,”她说着,抬起头,用手抚平纸张,“我猜,我要把记忆从身体里掏出来。也许,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原因。也许,我已经清空了头脑。空脑壳,空阁楼,真配。”

她抬头朝格雷戈笑了笑,依旧是家长会上的礼貌性微笑。“很有趣的记事本。太好了。谢谢你。”

格雷戈摸摸她的肩膀,她没有躲开。看到他放松下来,让人痛心。

“那是我的本子,”埃丝特出现在桌边,也许是在找我早就答应给她的饼干,她的鼻子正好放在记事本的切边上,“是给我画画用的,对吧,妈咪?”

我好奇,埃丝特知不知道,她对我们所有人有多重要。只有她才能把我们逗笑。我看着她,想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么完美独特的人。这样一个小人儿,却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她是所有人的开心果。

“请送给我吧,妈咪?”埃丝特甜甜地问她,“好吗?”

我们都明白,埃丝特三岁以后,最好不要公开反对她。否则,她就会拿出著名的阿姆斯特朗家族脾气,开始扔东西,打人,或者躺在地上,像戏剧女王一样哭号。我们都不太在乎——好吧,其实是我和妈妈。我们也继承了阿姆斯特朗家的脾气。看到埃丝特的脾气,就知道她肯定跟我们是一家。不过,妈妈总有办法对付她,或者顺从她,或者转移话题。这样,小女士尽管不能老是随心所欲,但她自己却意识不到。妈妈在对付埃丝特时很有一套:我猜,正确的说法是,像妈妈一样照料她。现在我要一直看着我的妈妈。我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她做的事,她的微笑,她的笑话,她的措辞——我猜,这是我三岁时,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只可惜那时候,我还意识不到。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要知道她所做的一切,这样,等时间到了,我就能像她一样照顾埃丝特。而这让我之前干过的所有事,看起来更加蠢了。我的同龄人会犯错,可我不会。我不能犯错,我没时间。我要照顾埃丝特。我要给她一个同妈妈在时一样的生活。

“噢,没错,你可以在上面画画。”妈妈说着,拿起一支笔,直接递给埃丝特。我看到,格雷戈面部抽动了一下。但是,妈妈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触摸,立马让他身上的紧张消散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记事本,对吗?”她一边说,一边朝他微笑。这次不是教师式的微笑——至少暂时不是——而是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想起了他俩的结婚照中,我最喜欢的那张:她抬头望着他,他站在后面,笑得像个小伙子,看起来那么开心。“这也是你们所有人的记事本。留下我的记忆,也留下你们的记忆。它属于我们所有人。埃丝特可以开头。”

格雷戈拉出一把椅子,坐在妈妈身边。埃丝特爬到妈妈膝盖上,认真地伸出舌尖,开始用妈妈给的伯罗圆珠笔,在纸上画线。我看着她画了两个圈——一大一小——然后每个圈里画上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个大大的微笑。最后,她在圈外画上线条,代表胳膊和腿。两只手碰在一起,埃丝特乱描出一个小螺旋,表示她们握着手。

“这是我和你,妈咪。”她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妈妈抱紧了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开了个好头。”她说。格雷戈抱住妈妈。她双肩僵硬,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能在下面写上时间吗?”

格雷戈写道:“我和妈咪,埃丝特作。”又添上日期。

“好了。”妈妈笑了。我望着她,那会儿,她表情满意安心。“记事本的第一条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