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入选信件文档编号037 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吴聪灵写给范美忠

2015年5月12日至13日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正在四川都江堰光亚学校课堂上讲课的范美忠,先于学生第一个逃生。十天后,他在网上写出了自己的感受,称自己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却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的人。“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如果过于危险,我跟你们一起死亡没有意义。如果没有危险,我不管你们,你们也没有危险,何况你们是十七八岁的人了。”这番言论引发网民铺天盖地的批评,认为其行为已经越过了作为教师的道德底线。一夜间,范美忠的名字变为“范跑跑”,并为千夫所指。

记者吴聪灵,曾经是当年“围殴”范跑跑的大军中的一员,多年以后她开始反思:我们这些轻易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人,真的拥有剥夺别人生存权的资格吗?

尊敬的范先生你好!

今天是2015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七周年。每到这天,我会想起七年前那个午后,那些瞬间消失的生命。

就在今天中午,尼泊尔又发生了7.5级地震,同样有生命顷刻离去。

每次灾难,都促人愈发珍爱生命。我也会想,生命之于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想到你时,尤为困惑。你,虽然于震灾中逃脱得以保全性命,却在此后的生活中,极不轻松。

下午朋友转我一篇文章,题目是《裸奔者范美忠:汶川地震后,“范跑跑”的这七年》。一看标题,我心里就堵了。

其实几年前就堵了。那次电话采访你,成稿后提交时,我在标题中写有你的全名,范美忠。刊出时,还是被改成了“范跑跑”。

我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你。无论怎样,这名公开刊出,已是伤害,是侵权。

别以为我有多高尚。在那次访你之前,震后不久,我以嘲讽批判的笔调写评论,甚为蔑视地称你为“范跑跑”,还对其他人出语不敬。那篇文章,如今在网上仍能搜到,是一个无法消除的证据,令我汗颜,无地自容。

媒体十余年,出语轻狂的践踏性的文字,又何止这一篇。我永远没有机会消除它们了。更加没机会消除的,是这些文字、言语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我根本记不得有多少。

我更容易记得的,是自己做过的所谓的正面报道、公益报道、慈善事件、大人物……

这种选择性的遗忘与忽略,也在帮助我塑造所谓的自我形象,并成功自欺。

事实是,在忘乎所以的状态下,我有多少机会做这些正面报道,也就有多少机会,给人带去创痛。

它们在我的经验中同时存在。而阴暗面始终被回避。我猜我之所以回避,是因为我非常担心会和你有同样的遭遇——我可能因为呈现了自身的阴暗面,而被否定,被列为坏人,从此不得翻身。

于是我选择隐藏,逃避,看别人。

其实那时和你以及你的夫人有过多次电话交流,已超出采访范畴。如果没有地震,或没有那样一篇文章,你们或是一对倡导人文教育的精英伉俪——对生命存在价值的尊重,对于人应当接受怎样的教育,享受怎样的生活,生命的意义,你们的很多观点,都令我耳目一新。

所以,那次访后见报稿中出现的“范跑跑”让我越发不安。这愧意,和其他种种“5·12”带来的感动,始终同在。

今天的文章,我看了。看了关于你成长历程的介绍,也对你有了更多了解。从长年暴戾氛围的家庭中走出,你是全村考入北大的第一人,“5·12”改变了你的命运,却没有带走你对自我的坚持,一种近乎战斗的坚持。

我特别注意到的,是光亚学校校长卿光亚的一段话。“地震的事对他的刺激非常深,我觉得他现在还是一个病人。他辞职的时候情绪是失控的,根本没有计划。”

“病人”一说,让我想到七年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灾后心理救援。那时,非常多的心理治疗志愿团队奔赴灾区,为各种灾民提供支持。抛开专业效果不谈,心愿是好的。

七年过去了,有一个病人,始终被忽略着。

那就是你。

即便现在如你所说,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在庄子处找到了出路,也不能不说,过去这七年,你是孤身一人在与地震带来的种种病痛共处。

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帽子扣在你身上——罪人。

你幸运地逃脱了震灾,保全了生命。这原本是值得庆贺的事,却因为一句话,被千夫所指,甚至被贴大字报要求杀掉全家……

想想都不寒而栗。

而我也是这千夫之一,并为此始终不安。几年来一点点反省之余,我也在思考,我们社会的道德、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指导并服务于人的生活,支持协助每一生命个体存活,活得有尊严,活出好的生命品质,活出轻灵的生命状态,还是仅仅拿来评判一个人道德品质的高下,褒之贬之,神化妖魔化,或捧或杀?

指责谩骂你的人中,有我。有一个方向是好的,希望震灾中的每个人都获救。却为何,竟只因一言,对成功自救的你,如此无情否定?

为什么这样对待同是灾民的你?

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的是这点:我把活成一个对的人、一个好的人,看作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事。

至少,在批判你的时候,我是怀着这样的认知。

所以,当你从地震中存活下来,却在一句话中呈现不够好的品质时,你的生命存在,也被否定。逃生,也成偷生。

对善的渴望力量大到失去理性时,就这样转成了对“不够善”的恶意批判。

有谁的逃生不值得庆祝?可你竟被钉在那个时空的耻辱柱上,天下之大,你的生命活力从此无由发挥。

和一位朋友谈到您和我的歉意,以及这些反思。朋友阐述如下:

范没有在地震来临时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但他并没有侵犯他人的权益。他能活着跑出来,本身就是对社会养活他所付出的代价的完好保存与升值。他成长的社会历史时空并没有赋予他救人的使命。故,如果范的行为必须受到谴责,那么,从逻辑上讲,首先应该被谴责的是他生存其中的社会。

范的隐私权、名誉权、生存权被残忍地剥夺了大半,他应当起诉以正视听,可他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对他欠下了一笔难以清偿的道德债……

社会是谁,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是这社会的一员,并欠你一个道歉。

我以为只要你错了,我就有特权代表社会,代表善的与正确的的目标,来攻击毁损、否定批判你,占领着道德制高点,理直气壮地践踏着你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