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八三镇雨夜(第4/5页)

当他穿越荒原,风尘仆仆地来到八三镇,他看到正如辛老头所预言的那样,当年人人以为会很快消失的小镇还在原地,经过雨水的冲洗,比平常更加清晰真实。午夜的雨越下越大,路面上的积水已没过脚踝,漂浮起大量垃圾和红色黄色绿色的香樟树叶,像重重路障。石明亮早已习惯了各种恶劣环境,他毫不在意地穿上雨衣,蹚着水,缓慢镇定地走向车站,他将搭乘年前的最后一趟班车回到猫城。

车站有两间瓦房,年久失修,在湿冷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凉,像两座被人遗忘的荒坟。然而石明亮走进候车室,迎面而来一阵嘈杂喧闹,登时让他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候车室里竟挤下了几十号人,湿漉漉的地上横七竖八扔着行李,早到的人抢了一点空地或蹲或坐,迟来的只能彼此前胸贴后背地站着。

这些人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猫城人,都长着一张大而白的脸庞,眉毛疏淡,五官平缓,这是猫城人特有的面相。夹杂在这群人当中,高人一头的石明亮无疑就是一个外乡人。他高大挺拔,皮肤晒成棕红色,牙齿洁白,眉目俊朗,头发只留薄薄一层,看得到青色的头皮,整个人如羚羊般轻捷灵敏。常年在外生活,让石明亮身上猫城人的特征荡然无存,站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只有他目光炯炯,气质沉静,眉宇间略带悍狠。

比起那些随身携带了大小包裹的猫城居民,石明亮的行装要简单得多,只有一只背囊。他倚在门边,把脱下的雨衣塞进塑料袋里,顺手检查背囊里的物品。背囊深处触手冰凉的是一只扁圆形的越窑青瓷罐,罐身细腻光滑,用绒布包着,盖子被胶带紧紧缠住,石明亮试着轻轻扳动,并无松脱,再底下的包裹里是相机和两只变焦镜头,边上还有一些登山的装备,一切妥当。

屋外雨势越来越大,路面的积水汩汩上升,这样滂沱凶猛的大雨,石明亮生平未遇,候车室里的人却无动于衷,显然见惯了如此阵仗。寸步难行的拥挤中他们照样一个个挪到开水炉边,接了热水泡起面条,又挪回自己的位置不慌不忙吃起来,葱、蒜、牛肉,加了鸡蛋和榨菜,混沌热闹的气味蒸腾开来,顿时让人感觉到尘世的安稳笃定。

候车室里有两张长椅,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占了一张,她半躺着旁若无人地露出半个巨大的胸部喂奶,一边呼喝她的男人千辛万苦挤过人群去接热水搓毛巾,喂完奶又利索地给孩子换了尿布,顺手把换下来的尿布扔到椅子底下,一阵恶毒的奶腥味弥散开来,旁边捧着吃食的人也不说什么,只侧过身,皱着眉头表示不快。

另一张并排的长椅上两个壮汉用行李当桌子,摊开一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脱了鞋盘腿面对面坐着划起酒拳来,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嗓门越来越高,震得旁人耳朵嗡嗡作响。年轻女人哄着孩子,冲他们喊:“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的孩子要睡觉了!”一个壮汉抠着脚丫冷笑一声:“你的孩子要睡觉关我屌事,又不是我下的种!”周围的人大声哄笑,年轻女人无计可施,狠狠剜了自家男人一眼,咬牙切齿地骂一句:“没用的东西!”她男人假装没听见,愁眉苦脸地搭讪着帮忙整理孩子的衣服。

忽然一个女孩尖叫:“你这只死老太婆,你不要推我呀,一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劲道还这样大!”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老太婆又怎样,老是我的福气,只怕你活不到老的那一天!”女孩到底拌嘴经验不够,被噎得哑口无言。一个老太婆拨开人群,挨挨擦擦挤到长椅旁,靠着扶手,在长椅上占了一点地方坐下来,她讨好地对两个壮汉笑着,捶捶自己的腿,自言自语:“老喽,实在不中用了。”壮汉朝她看看,咕哝一声,也只好让她坐下了。

石明亮看着车站里的这些人,明明带着猫城的印记,却又跟他记忆中的猫城人十分不同,让他觉得陌生。猫城,也许已经不是原来的猫城,而他要找的人还会在那里吗?这些等车的人也看出石明亮的与众不同,厌弃他是个瞎凑热闹的游客,不拣个好时候来,诚心要在猫城过春节的游客就该自己包个车去,哪有来占班车座位的道理,已经是腊月二十三的晚上了,要是有人挤不上这最后一趟班车,就得滞留在八三镇上过年,可不就是这外地人害的。有两个男人挪步经过时故意撞他一下,不怀好意地,石明亮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今天不会发车了!”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宣布,“司机也怕死呀!赚了这几块钱,搭上命可犯不着!”中年男人油渍渍的胖脸上带着自以为是的聪明得意,但是他说话的内容和语调都令人反感,候车室里的人自顾自地或聊天或打盹,没有人愿意理会他。中年男人感到十分无趣,讪讪地四下看看,见石明亮落了单,便凑上去说:“你是游客吧?前几天山里一辆私人中巴车翻了,四百米高的悬崖啊,整整一车二十七个人,全部都是你们外地游客,没有一个活的,断手断脚,有几个肚肠都流出来,难看死了,还好烧焦了,也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嘻嘻笑着,压低了声音,跟石明亮推心置腹地说:“那种车我们猫城的人从来不坐的。”石明亮淡淡一笑,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调度室和候车室之间的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一个肥壮的光头司机手里拿着一副纱线手套从隔壁走出来,冲着人群一记暴喝:“走了!死就死,翻了车老子给阎罗王开车去!”

欢呼叫好声中,众人迅速收拾行李抱起孩子,争先恐后上了车。在汽车的中间过道添了一排小板凳后,几十号人连同行李居然全部塞进车里。车晃晃悠悠上路了,有人领头唱起歌,大约是当地的山歌,男女老少都和了进来,唱得欢心鼓舞,浑然忘了车外的大雨。在盲目的欢歌声中,石明亮镇静地坐在前排,看着车子开进重重山岭。苍茫的雨幕中车头灯微弱如萤火,只能照见车身前小小一块坑坑洼洼的路面,山崖边的树木在暴雨冲刷下枝叶乱颤,随时都会倒下,各种藤蔓垂落下来,不时耷拉在车头,让人眼前一黑。

突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车子的半个轮胎滑出山崖,熄了火。歌声中断,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有个女人哭叫起来:“让我下车去!快点开门让我下去!我不要死在这里!”接着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有个男人喝道:“闭上你的臭嘴,比茅坑还要臭!”女人停了几秒钟,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一男一女在黑暗中疯狂地厮打着,边上的人慌乱地或躲或拉,车子随着人们的拉扯剧烈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