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第九章 谁是始作俑者(第4/5页)

老辜也在打量石明亮,据说这是个北边贫贱人家出身的年轻人,倒看不出穷气,身上也没有任何猫城的印记,在外头闯荡过是不一样。老辜眼光游移不定,脸上却不露声色,他向石明亮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的圈椅上。

石明亮走到八仙桌旁,看到高叠的纸板后面放着浆糊盆、纸片和薄木板,原来老辜在那里糊火柴盒。老辜不等他坐定,便拿起浆糊刷,小心翼翼地往纸片上涂抹,均匀而温柔地刷遍纸上的每处空隙,然后把纸片紧紧贴在薄木板上,按照印痕折出小盒子的形状,固定好后又贴上底垫,用掌心压实。他的双手本来不住抖动,拿起刷子后却稳定下来,把整套繁琐的工序做得清晰利落、有条不紊,很快一只小盒子出现在他手里,老辜托在掌上端详,棱是棱,角是角,做得十分挺括。他松垮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颤抖着轻轻地把小盒子放到身旁的竹匾里,微笑着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可以一天糊一千只火柴盒,而且只只不歪斜不起皱,火柴厂的人验收后能换七角钱。”

他朝石明亮看看,说:“你跟张三迁差不多年纪,像这样的活计,全靠熟能生巧,你们小时候应该就很少看得到了。”他指着竹匾里成堆的火柴盒子继续说:“糊火柴盒子,最怕下雨,浆糊容易发霉长毛,偏偏猫城这地方,十天里有九天半都是雨天,只好生炉子来烤,又是一笔开销。我从小就看着娘发愁,她是担心糊好的盒子干不了,全家就指望着拿这些换钱吃饭。我娘到死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

“现在早不时兴用火柴了。”老辜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几乎低不可闻,“但是小时候做惯了的活计,一天不做,心里就不舒坦。”

石明亮静静地听着。围绕在老辜身边的猫城新贵,他已略有接触,深得老辜信任的上官嘉言和张三迁博识通达,属文雅策士一流,金老板本是商人,偏于世故机警,除了叶拟是花花架子不值一提之外,看得出其余三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老辜则很难判断和归类。他面对素昧平生的石明亮,娓娓自道身世,不带半点勉强刻意,整个人有种特别的圆柔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动于他的平易亲切。和略带才子狂傲的上官嘉言相比,石明亮觉得老辜更像一口古井,内敛深沉,关键处滴水不漏。

老辜见石明亮一直沉默,微笑着说:“我喜欢稳重的年轻人。人老了,喜欢跟后辈絮叨过去的事情。你是从猫城出去的,回来几天,想必已经听人说起过我。”石明亮点点头,老辜接着说:“外头的人都说我是猫城首富,其实我是苦出身,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当年算命的说我命中缺水,所以我娘给我求了个好名字辜淼,有水多之意。”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挪到窗前,那身暗金的袄裤越发像挂在衣架子上似的,空空荡荡。石明亮站在他身后看出去,窗外阴云密布,后巷笼罩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老辜指着窗外说:“你看,又要下雨了,猫城多雨,跟我八字很合,我在这里遇到很多贵人,可以说猫城是我的福地。”

石明亮不卑不亢地笑笑。

“那么,原先的郑济安院长,也算是您的贵人吗?”石明亮冷静地问。

老辜倏地转身,脸上的平静好像初冬湖面的薄冰,被尖锐的小石子轻松击碎,他满脸细密的皱纹中现出一丝诧异,似乎觉得自己小觑了这个不多话的年轻人。老辜迅速回到常态,微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他略一停顿,肯定地答道:“当年,郑济安院长是最先赏识我的人,他是我的伯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纸屋外突然有人叫嚷起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只听到有人闯进室内,疯狂地撕扯悬挂的纸张,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直扑老辜,石明亮赶紧闪身挡在前面,定睛一看,却是武莺。她披着鲜红的长大衣,头发散乱,脸色煞白,凄艳如女鬼,她抬手把桌上的浆糊盆打翻,瞪着石明亮,厉声说:“滚开!这件事与你无关!”她朝站在石明亮身后的老辜尖叫道:“你这老不死的,是你把叶拟弄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石明亮十分震惊,他转身看老辜。这时张三迁也追了进来,才一会儿没见,他的阴丹士林长袍上沾满了泥污,像是被人推倒在地上又挣扎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喊:“武莺老师,这是一场意外!老辜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辜镇定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三迁擦着汗,嗫嗫嚅嚅地说:“刚刚美人台那边来的消息,说是叶拟在监工时不小心从美人台掉了下去,面部着地,头骨碎裂,当场就没了气。”

所有人都霎时安静,纸屋内空气冻结了。美人台,那座黄金铸成的方鼎,代表了权势和力量,叶拟就从那上面跌落下来。半晌,老辜示意张三迁把他扶回座位,他的眼睛里闪烁起浑浊的泪光,轻声说:“叶拟,这孩子……”

武莺冷笑着打断他:“少在这里假惺惺做戏,老娘不吃你这一套,你那些猫哭老鼠的假慈悲,留着演给外头人看去。”

石明亮皱了皱眉头,武莺瞥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这老不死的是谁?他就是一个婊子养的,心比墨还黑呢!他做了多少腌臜事,我怕说出来你不敢听——你以为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老辜平静地看着武莺,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淡淡地说:“多少年了,你这毛躁的脾气就是改不了,要知道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驷马难追,还是留点口德,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武莺也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朝老辜娇媚地说:“我怕什么,要有什么事,自然有娘家的人替我出头,你再有钱,猫城武家也不是好惹的。你的钱和势来得不容易,我劝你还是小心谨慎地好好护着,别为了争一口闲气坏了大事。”她用滴血般的尖尖十指抚摸自己的脖子,轻叹一声,转身边走边笑:“你尽管做你人人景仰的老辜医生,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咱们谁也别碍着谁。没有叶拟,也有别人,反正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格格笑着,又一阵风似的自顾自地走了,留下满地碎纸浆糊,稀烂肮脏。

石明亮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看老辜,老辜脸上波澜不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张三迁满脸尴尬,想说点话缓和气氛,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勉强笑了笑,最后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后巷中突然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忽高忽低连续不断,尖叫声中充满了大祸临头的惶恐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