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触底

弗兰前往驻扎在阿甘苏埃拉区政府的小巴士领取他的美沙酮,那个地方叫作时间之屋,位于莱加斯皮地铁站出口附近。他到一扇小车窗前报上名字,说是劳尔介绍的,不过对方似乎不太在乎。他在名单上,对方一个干净利落的专业动作,递来他的杯子。

他说完谢谢然后离开。警车就停在附近,车上的警察从后视镜监视小巴士附近的所有动静,或许是想认出通缉犯吧,仿佛猎人正在等猎物自投罗网。名单负责人自有一套办法应付通缉中的毒虫,但警察也有自己的一套花招找到他们。

刚开始几天,弗兰拿出吃奶力气对抗戒断症状,甚至把自己关起来、铐住自己,但内心还是有一股呐喊:“给我一针,你知道你需要一针,你会感觉很舒服……”最难受的时刻是凌晨,他习惯在五点半醒来,注射一针。此刻,他没有睡意,辗转难眠,努力不要去想注射海洛因。这个时间静悄悄的,街上也听不见车子经过,内心的声音于是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下午,服用美沙酮后,情绪比较平稳,他习惯到街上绕一圈,他总是走相反方向,远离药庄和那里的违禁品。第一天他走太多路,脚酸得发疼,但是很快就恢复,现在他满享受散步时光,就像有人享受上瑜伽课那样。运动对他好处多多,让他想起还有其他的小区、居民和环境,一些虽然没有熟识太久,但一直埋在记忆里的东西。

他通常每天下午花两个小时待在公园,带上半打啤酒,坐在长凳上晒太阳。酒精不是海洛因,但是总比头脑保持清醒要好。开始疗程的第二天,他到一家中国商店买了一本记事本和两支笔。

他看着情侣手牵手散步,或单身男子遛狗,希望碰上迷路的女孩,并在笔记本里写下当下的想法。

他任凭自己沉溺在酒精发酵的灵感中,脑子时而涌出一个个没太大意义或不连贯的句子。句子不需要合乎逻辑,只要能让他愉快地度过午后时光,把其他负面的想法赶出脑海。

他开始服用美沙酮的同一天早上,在街上巧遇奇克,一个从前经常混在一起的同伴。他们已经失联两年,偶尔还会想起对方。现在,奇克有时晚上会开一辆纸类回收车,不过不是帮市政府工作,而是专门偷窃政府回收箱的纸张,再一公斤一公斤卖给回收工厂。那儿按每公斤贱价收购,不过他们载来满满一卡车,还利用金属床架做成围栏,扩充载运量。

奇克和他的同伴们需要人手负责监视警车,所以他很高兴能介绍工作给两年没见面的朋友。弗兰没跟他提到自己正在戒毒,而奇克也没问他是不是在吸毒。他们是朋友,清楚有些事最好别探究太多。如果非说不可,也会用比较自然的方式。他知道他那票卡车的同伴可能不愿意找个毒虫来接这份工作,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弗兰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浪费生命的人,这个理由就够了。在街头世界没有什么可靠的履历,工作经验要比大学文凭有用。

于是弗兰晚上忙着东张西望,好让卡车四人组用滑轮吊起回收箱,让大量的纸张、纸箱、广告单和杂志倾泻而下。他们戴着手套,拿着铲雪锹,把纸类铲进卡车里、压扁,再进攻下一个回收箱。他们与区政府去同样的地点回收,交给同样的回收商,只是他们收钱,装作热爱生态环境。回收场的人也不过问——在街道非法生意构建成的小型地下世界,问得越少越好,尽管这样大量的纸堆从哪里来是个公开的秘密。运来超过十六公斤的卫生纸卷筒一定令人起疑。

快天亮时,他双腿疲累,口袋里多了差不多十四欧元,足以买点吃的和隔天要喝的半打啤酒。

这不是坐办公室的工作,他也不是习惯西装笔挺的人。

这天晚上,他踏进大门,撞见了正要出门的卡洛斯。对方嘴角上扬,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见鬼,弗兰,看见马努的表妹没?那对奶子!迷死我了,老兄,我要上她。我现在要去格洛丽亚家,都怪那个表妹让我心痒痒。听着,反正她最后也会流落街头,被其他人搞。说真的。”

卡洛斯带着一抹匆促的笑,和总是硬挺的下半身离开了。进到公寓,他遇见正在煮东西的莎拉,锅子里似乎是意大利面加炒蛋。他穿过大门,与莎拉视线交汇,她一看到是他,目光不再那么紧张。

“呼!”她叹道,“我以为卡洛斯又上楼了。我觉得他好像随时可能强暴我。他盯着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充气娃娃什么的。”

“卡洛斯看每一个女人的眼神都是那个样子,不是特别针对你。对他来说,女人和充气娃娃的唯一不同是女人会跟他要钱。”

莎拉露出微笑,并开玩笑。

“可是照我看来,你们这间公寓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做了一堆。”

“太好了,谢谢。”

这不是一顿亲密的烛光晚餐。他们一面狼吞虎咽意大利面,一面聊过得如何。

他们前几天不太常碰面,而弗兰发现她第一天的自信全是装出来的。莎拉巨细靡遗地告诉他,马努怎么陪她去药庄,到他的药头面前,而对方怎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评估她愿意拿什么交换毒品,以及愿意这么做多少次。表哥和她仔细解释哪些事得小心:注意海洛因的颜色、质地,不要向陌生人买,尽量不要信任人。之后他们表兄妹各自注射需要的量,马努去做他的“生意”,她溜进地铁站,直接回家。

弗兰反而对他的生活轻描淡写。他告诉她,他成天忙几件拖延很久的事,完全没提到他在进行戒毒疗程。他希望尽可能保密,万一失败了,也省得觉得丢脸,不必听他同伴的讪笑;如果成功了,他有的是时间让其他人知道。到目前为止,他忍受了上瘾的折磨,但他听过警告,知道这是一场长程比赛。

自从卡洛斯为了买可卡因而卖掉电视,到了夜晚,公寓里都弥漫着有点哀伤寂寥的氛围。马努不是特别爱说话,拉科满腹苦水,不敢跟任何人说心事,至于卡洛斯,听他聊东西,还不如让他闭上嘴比较好。

为了填满到睡觉前的时间,莎拉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她的故事并不独特。她跟许多人走过同一条路,从中学的下课时间跟朋友一边抽零卖的烟,一边说笑、聊男生,到后来在学校里改抽大麻烟,下课后泡舞厅。她利用爸妈规定的门禁时间之前去喝几杯、抽根大麻,偶尔偷尝迷幻药;她们看到同伴迷昏会大笑,而平常听了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则变得有趣极了,以及过去在她们眼里平凡乏味的男生突然间变得幽默风趣。就这样,她在嗑药后飘飘欲仙,倒在舞厅里随便一张沙发上。她是朋友中第一个到男生打开的裤裆里摸有什么的女生,而她找到的东西马上就探索了可以进入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