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开饭(第2/5页)

“哇。”我说。

“我就随便凑合了一点菜。”

塞缪尔爷爷入座。瑟瑞娜从橱柜上取下一个药瓶。

“你能跑上楼去叫你父亲吗?”她问我,同时从药瓶里摇出两片药,放在塞缪尔爷爷面前,“我告诉过他,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似乎还在磨蹭。”

“吃药吧。”我离开房间时听到她说。

我跑上楼,敲了两下父亲房间的门,然后就径直进去了。父亲坐在床沿上,向前弓着身子,脸埋在手里。他已经换上干净的卡其裤,仍穿着船鞋,因为他一直只穿那双鞋,除非穿那唯一的一套西装,他才穿那双纯黑乐福鞋。但我注意到,他正穿着一件洗得笔挺的修身衬衫。一定是母亲打包寄来的,因为父亲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叫有折痕的袖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穿它。我走进房间时,他扬起头来,我滑稽地往后一退。父亲刮了胡子。就那么简单。瑟瑞娜评论一句,父亲就刮掉了。这正好证实了我的理论,母亲任由父亲留着胡子,这样她看到他时,就能从生理上厌恶他,而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胡子,如果她开口说些什么,他会很开心地把胡子刮掉。父亲不清楚,他有今天的下场,自己也是共犯。

没了胡子,他年轻好几岁。以前留浓密大胡子的地方,肤色苍白,而他的脸颊、额头和耳朵被晒得黝黑,造成一种浣熊的视觉效果。他那样坐着,穿着硬挺的白衬衫,刚洗过的头发梳理过,还是湿的,看起来像个小孩。我为他感到难过。我觉得自己过来是带他去成年人的饭桌的。或者是去毒气室。

我尝试拿这幅情景开个玩笑,说:“有遗言吗?”不夸张地说,他真的开始颤抖了。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领着我出门,走进大厅。

“答应我,吃晚饭时你要讲很多笑话,”他说,“因为我感觉自己快吐出来了。”

父亲和祖父的关系怎么样,我毫无头绪。在那个时点之前,祖父在我生命中一直是缺席的,就像死了一样。很少被提起。从没有过交谈。没有一张他的照片,说起来,父亲家族里其他人的照片也没有。我倒从来没有怀疑过。但那时,父亲对我而言也是个谜。我们当时很少一起做什么事,就算一起,也不太说话。有时他会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童年的事,但之后讲到一半,他就停下了,仿佛不愿记起。就像他已经关上了那一部分生命的大门,不想再打开它。

我扶他走到楼下的厨房(我真的觉得,如果没有我扶他下楼梯,他的腿都会垮掉),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抬起头来。

“噢,你真好看啊!”瑟瑞娜愉快地说,“我就知道那一团乱麻的下面有一张脸。爸爸,看看这是谁?是琼斯哥哥!”

塞缪尔爷爷和我父亲谨慎地注视对方。

“爸,你好。”父亲说。

“儿子,你好。”塞缪尔爷爷敷衍地点头说,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我好爱这种温馨的团聚啊!”瑟瑞娜尖声说,“男孩们,现在别弄得太感伤。有的是时间叙旧呢!坐啊,琼斯。跟我们坐在一起。”

我们都坐下了,食物递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说一个字。死寂。有手势、有微笑、有点头,都很客气。有咀嚼、有吞咽、有啜饮。有餐巾轻擦嘴角。否则,除了风扇之外,只有彻底的寂静。

终于,塞缪尔爷爷倾身靠近我,小声说:“那个西瓜递给我几块。”当我把大浅盘递过去时,我意识到,祖父的左手五指不全。他的整个食指都没了,中指的第二个指节以上也是。

“迪奇打电话来说他有事缠身。”瑟瑞娜冷不防地宣布,示意着那套我虽留意到却不敢问的空餐具。

“迪奇是谁?”父亲问。

“我的男友,傻瓜,”瑟瑞娜说,“你以为我怎么熬过这么多寂寞的夜晚?”

“我不知道你有个男朋友。是认真的吗?”

“在我这个年纪,琼斯哥哥,任何一段关系都是认真的。”

“你多少岁?”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他没在跟着听呢。

“这个问题问女士可不礼貌,爸爸。但既然你显然不记得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细节,我就告诉你吧。我比琼斯哥哥小五岁,他三十九岁。你会算算术吗,爸爸?”

“我会算算术。”塞缪尔爷爷恼火地说。

“你不能只吃西瓜。”

我望向塞缪尔爷爷的盘子,高高堆满的除了西瓜还是西瓜。

“但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

我发现实在很难屏住不笑。祖父就像漫画书里的人物。他的手大,头也大,满身毛发,他说“爱”的时候手舞足蹈,我忍不住盯着他缺了手指的地方看。

“看到没有?”瑟瑞娜对父亲和我说,“我每天都要应付这种事。有时他在这里,有时不在。他得把东西写下来才能记住,即便如此……”

“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继续抗议。

瑟瑞娜对我们做了个怪相,表达她的气恼。

“吃点鸡肉。”她说。

“我不喜欢吃鸡肉,”他发牢骚,“有筋。”

“所有的动物都有筋,爸爸,”瑟瑞娜说,“有筋有韧带,有肌腱有内脏。有纤维有结缔组织。骨骼就是结缔组织。你知道那个东西吗,崔佛?我打赌你已经在生物课上学过了。我们以为骨骼是体内的钢条,但事实上,它们是柔韧、完全灵活的器官,功能远比单单维持结构完整性重要,比如产生红白细胞。”

我们沉默下来。所有人似乎都被瑟瑞娜即兴的骨骼演讲惊愕了。或许那正是她的目的。或许那就是她应对塞缪尔爷爷对筋发脾气的方法。

“正如骨骼必须灵活,”她继续说,“为了达成和谐,我们在彼此的关系中也必须灵活。我们必须承认,关系是动态的东西,一直在变化,有时它们会走到终点。关于这一点,鉴于你和瑞秋最近分居了,你有发言权,对吧,琼斯哥哥?”

“实际上并不是分居。”他说。

“不是?那是什么?她在英国而你在这里。在我看来分得还厉害呢。”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律上没有分居。”父亲看了我一眼说。

“法律的制定是为了调节经济,琼斯哥哥,”瑟瑞娜说,“法律管不了婚恋问题。不管法律不法律的,你和妻子分开了,我说得不对吗?”

“但他们会和好的。”我不加思索地说,使得瑟瑞娜朝我看过来。

“只是休整一段时间,”我肯定地说,“不是永远分开。”

“我刚才说过吧,关系是动态的东西,”她耸了一下肩说,暗示我正好帮她证明了她的观点,“吃点鸡肉吧,爸爸,你需要蛋白质。”